我们怎样改造思想——在上海浦东中学的演说

        我新病初愈，讲并未预备，恐不能负诸厚望，很为抱歉！

　　我今天所讲的题目是：《我们怎样改造思想》。现在的青年，大都皆有改造思想底志向，但是思想究竟怎样改造？多数人皆不能明白。我现在将他分为六条，一一说在下面：


     （一）从笼统的到分析的

　　笼统是中国人最大的弊病，自古代老子、孔子及现代底青年皆犯有这个毛病。如古代人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句话实在不对。如共和国家底国民，何尝有“君”？但亦何尝是禽兽？这句话不对底原因就是过于笼统，对于事实未精细用分析底方法去研究。现在底青年多以为旧思想是错的，但是何以见得他是错的？错的之中，未见得没有不错的。我推究所以犯笼统的原因，实有两种弊端：

　　（甲）全称肯定

　　（乙）全称否定

　　要知道凡事绝没有绝对的错或不错。我们现在以为是不错的，将来或者以为是错的，也未可知！有许多人说“不自由毋宁死”，自由本可算是个好名词，但也可以造出许多罪恶！如男子任意压制女子、资本家任意压迫劳动者，这样可以算作是他们底自由。所以我们无论对什么事，皆不可笼统的讲好或不好。

　　“五四”运动的时候，中国青年个个提倡“爱国主义”，爱国主义固然在许多时候是好的，如别的国里野心家和军阀来侵略或伤害我们那个时候，自然是要爱国的。但是在反面讲，爱国主义实能造出许多罪恶使人类失其和平！日本侵略中国、虐待朝鲜也是因他们自己的国。

　　由上边看起来，可知青年的思想切不可笼统的，要分析的！无论对于何事，皆要用分析的方法批判他，万不可“全称肯定”或“全称否定”，就是看书论事也是如此。笼统思想，青年界当竭力除去，社会底进化改革，受其阻力实在不少。
　　

     （二）从目的到方法
　　
　　中国人总是将目的看的太重，而方法看的太轻。就如同孔子讲“仁义”，他底目的是想使一般人们皆有“仁义”底道德，及如何去行“仁义”他就不讲。孔子“仁义”学术不能达到的原因，就是因有目的而无方法，所以单有目的是没用的，必须有方法则目的可以达到啦。

　　 现在如有人说，必须将中国弄好。中国人当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但是用什么方法则又多不注意！或者糊里糊涂的，不加研究，用许多不对的方法来搪塞，试问这样能够达到目的呢？就如现在学生读英文数学，读英文数学是他的目的，但是必须如何读法，如何记法，才能进功。要是终日里只说是要读英文数学，而并不去读，这英文数学如何能会？

　　并且方法有好有坏，也不可笼统而论。就如古代有许多人想腾云驾雾，做仙人，他们所用方法是炼丹。现在的人也想腾云驾雾，他们是用科学的方法造飞机。炼丹的方法是不及造飞机的方法，所以古代人不能成功，而现代人腾云驾雾则非常容易！

　　我们到此处来也要有方法，并且更要问方法之好坏。我来此必须要乘电车、渡江，并要知道在什么地方乘车，什么地方换车什么地方渡江。如我仅知道到此处来的方法是乘车、渡江，但不知在什么地方乘车、渡江，必定要走错路的，或者不能达到目的地。所以方法好则省事，目的必可达到！不好则困难，目的必难达到！青年人对于想达到目的底方法之采择，就不可不特别注意啦！


     （三）从高远的空想到实际的功效

　　中国思想界从古代一直到如今，多是高远的空想，每每将实际的功效弃去而反重妄想，方才所讲的“想飞入天空”也可用来做个比喻。“飞入天空”这个思想可算是高远极了，但是空的，不过只要向实际上做去，如现代人用科学的方法造成飞机，则目的就可达到，所以思想高远能实行则非空想，反之不能实行的思想就是空想。

　　我从前看见过一本书，内容是谈世界如何改造，如何进化，真是说得天花乱坠。最后，他无话可说了——就想筑条线路到火星上去。这种思想，简直是超出世界，试问在事实上可有成功的可能？——全是说罢了！

　　人类的思想，要有条理、组织、统系，合于逻辑，否则，那就是空想！所以我们的思想，总要可以产生实际的功效，使社会得以进步，人类获到幸福。换句话说，就是一方面社会得着益处，一方面于自己有很大影响。假使我们思想要太高、太奇，将来置身社会，见社会上的人与我们思想相差太远，事实上决难做到，则必发生以下两种弊端：

　　（甲）因生厌世的心，结果归于自杀或出家；

　　（乙）抱消极态度，结果是随社会堕落。

　　我们青年的思想，当就实际方面着想，切不可做高远的空想。譬如有人想到妇人生产是很苦的，我们就要想免去妇人产育，这个思想不是很好的吗？但妇人不生产，有什么法子使人类仍能继续生产，不致绝灭，我敢说像现在这样的知识和科学是决不行的，或者将来可以。像这样能说不能行的思想真可谓废话了！


     （四）从终极的目的到进化的过程

　　终极的目的，哲学各家各有主张，但总无完善底解答。现在有许多青年，多重极众的目的，而轻视进化的过程！殊不知终极的目的无论怎样完美、高尚，要是不经进化的过程，难到可以超“过程”而直达目的吗？譬如我从上海到此处，必须经过乘车、渡江，种种的“过程”。如若我不乘车、不渡江，终日坐在家中，口里只说“我要到浦东中学青年自觉会去演讲，这是我底终极目的，然而不去顺着过程走，到底哪天才可达到？或者永不达到！所以想达到终期极的目的，必要经过进化的过程！

　　现在就人的生长论，人是从精虫而蝌蚪而婴孩慢慢地长成一个人，当他在胎中底形状，一日与一日不同。由此可知凡事绝不能超过“过程”而直达“目的”的！

　　 医生医人，也要慢慢地见效，若有一个人底病必须两星期才能够好，无论什么医生，他绝不能使他三日就好。就是那个医生本领大，将两星期可好的病，至少十天才能将他医好，所以十日能好，也决不是能超过他的过程的，不过他用的法子和药更好罢了！

　　但是有许多过程表面看上去是不对的，然而实在也是必不可少的！如西医治疮，目的是要疮好，生肌，但是为什么他要现将烂肉剜去，毒气拔尽，然后才用生肌底药？他明知生肌药是可以生肌的，他为什么不一起手就用生肌的药？因为烂肉未去，毒气未消，若不先用破坏手段新肉是无从而生，剜肉消毒就是必经的过程呵！

　　现在俄国底目的是共产，工银制度在共产制度下绝对不能存在，何以俄国现在还有许多工银制度存在？要是责以此问题，就是错了。无机物可以任意改造，如一段木可以做桌子，也可做椅子。人类社会是有机的、有生命的。医生治病不可妨碍生理，正如改造社会不可妨碍社会自然的进化！俄国所以尚有工银制度的原因，是因为一般人处于工银制度下日期过久，一旦突然废去这种制度，势将无人做工。

　　社会最不平等的事，就是懒惰的人，吃好的穿好的；勤劳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我们改造社会，必须是勤俭劳苦的人丰衣足食，懒惰无能的人不得衣食，不过这样还不可以算是好社会，必须要使得将来生产充裕，劳动者有饭吃，有衣穿，不劳动者也有饭吃，也有衣穿，这才可算是好世界哩！但是现在底社会，决不能提倡这种制度，因目的虽好却离开过程太远了！不过我们改革底事业虽须顺着自然过程底轨道，但亦不可追溯过程。总之改造社会，单有终极目的而不经过进化的过程，反使社会日坏！


     （五）从过去将来到现在

　　中国现在旧派的人多是迷信过去，新派的人多是迷信将来。旧派的人多以为尧、舜、商、周，如何的好，就是汉、晋、唐、宋、元、明等也还不错，所坏的就是现在！新派的人多以为现在毫无希望，所有希望者就是将来——将来如何的好——黄金世界，对于现在，反无人负责了。

　　须知过去我们是不可追溯的，我们只可参考过去的事实而改造现在！将来是由现在改造而成的，没有现在怎能有将来？如佛教专门念佛，想达升天底目的，过于注重将来所以目的绝难达到。不过我们也不可过于立在现在，若是我们固定于现在，则社会不能进化。社会是不能自己进化的，必须要我们使他进化。因此我们现在应当有一样不好的改革一样，有一分力量做一分事业，远路是从一步起的！我们现在不尽力改革，则“将来”好的由何处产出？所以我们万不可迷信将来，也不可像旧派的人迷信过去，必要弃去过去和将来而注重现在。


     （六）从怀疑到信仰

　　这是我今天讲的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诸君特别注意！

　　在一般原则上看起来，怀疑实是进化的导火线！许多好的学说、科学，都是从怀疑而产生的。欧洲思想所以能有进步的就是因从迷信到怀疑的原因。

　　但是我今天为什么又要提倡从怀疑到信仰？实因各有情形不同。当欧洲中世纪，宗教权力过大，凡事皆受其影响，所以不得不提倡怀疑，现在中国既没有很大的宗教，而怀疑思想又过于发达，所以必【】【】信仰以补之。

　　怀疑过甚，实有很大危险！如卖国者就是怀疑过甚。以为凡事皆靠不住，所以卖国也不要什么紧。信仰虽然不可算是绝对的好，但有时也是很有益的！如一个人信仰“抵制日货”，总可以算是个好人。青年人怀疑过甚，每每发生两种毛病：

　　（甲）如前面所讲的自杀或出家，怀疑过甚者，则必用脑过度，神经衰弱，凡自杀者皆因这个毛病而生厌世主义——这是好的方面。

　　（乙）坏的人流入习俗与社会共相堕落！成为一种醉深梦死的人生！这是坏的方面。

　　以上六条，是我个人的意见，并不是一定不可移的真理！真理究竟是什么呢？如能顺着社会进化，这是真理，即如怀疑【】【】主义，若是数十年后，社会情形有所改变未尝不可提倡。总之，在什么时代说什么时代的话！顺着时代自然的潮流而改造！



                                                           陈独秀

                                                  1921年11月19日




       注：此文发现于2014年，原载《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14辑（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筹备处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14年），是中国一大纪念馆的工作人员陈晓明先生在一次早期刊物鉴定的整理中意外发现的。它是1921年最重要的演讲之一，目前未收录于任何先生的文录中，其稿发表在《人刊》（疑似上海浦东中学校刊）的第四、第五期上，全文三千字左右，现场演讲可能是和邵力子先生合办的。文中有两处漏字和两处无法辨认的地方，均用【】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