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事变与远东时局

       编者按：本文是陈独秀先生对日本1932年5月15日军人派法西斯蒂运动所发动的杀死首相犬养毅暴乱事件，及其深层原因作的分析。此事件平息后，军部结束了政党政治，成立了亲军部的内阁。陈先生由此对日本从一个后起而早熟的资本帝国主义国家的政治构造、其藩阀国制度所具“两重政治”的畸形特点出发，高度概括分析其经济政治基础及内外深层原因，对军人派法西斯蒂运动的必然产生，作了制度上的挖掘。在他笔下的这部日本史，具有深邃的眼光与犀利的洞察。陈独秀能提出并制订一系列对日抗战纲领与政策，绝非是无源之水。




       日本出兵上海，并不是犬养内阁自动的□□政策，而是做疯狂的军人派尾巴，以维持其帝国的威望。犬养内阁若不能自敛，这□军人派不顾一切的疯狂政策逾取□□满洲，□屯驻十万大兵于吴淞江湾南北。徒然□列强之抗议，虚□大笔军费而一无所得；同时签订了南京政府屈服的协定：限制中国军队派进而不限制日军驻兵和停止一切敌对行为，所以协定一签字，犬养内阁即悍然下令换兵，这本是很自然的事。然而正因此激怒了疯狂的军人派，直接引起了五月十五日的事变①。

       对于不承认满州国的问题，史汀生②□□得了英国乃至法国的□□；苏联在远东□□□□的军事布置□□□□强，美国□□海军，□□□计划和大□□□□□限期的□驻太平洋；□□□是引起东京事变的原因。

       然而这些都只（是）直接引起事变的近因，其深□的根本原因，□恶浊之日本帝国主义自身的经济发展和政治构造。

       日本毕竟是远东方□最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在距今六十四年（明治元年即一八六八——一九三二）前，这是一个□□制的封建国家。而且是一个土地狭小的岛国，一由外部的刺激，被迫而迅速的□□□早熟的资本帝国主义，国有的资源□□□□□□□□，经过革命而和平□胜过欧□。欧□□在政治上的遗留的封建势力，比任何资本主义的国家都□大，因此形成了畸形的□□构造，它来到世界上又太晚；经济发展受了不可逾越的限制，这又延长了畸形的政治构造之命运。这一畸形的政治构造以及它所抱养的日本式的法西斯蒂运动，□此次事变之根本原因。

       由第一次伊藤内阁到最近犬养毅内阁，凡二十九次的内阁中③，前十八次都是藩阀内阁，政党内阁□自十九次会议（政友会）内阁始，此□□□内阁中，尚有一次藩阀内阁之复活，即代表□□的山本内阁。每次内阁之更换及内阁政策之取捨，□□□□元老□之一言为最后决定。元老□□以至现在只剩下了西园寺公望④一人，乃是代表陆军的长州藩阀和代表海军的萨摩藩阀之总代表。内阁中海陆军大臣之进退，决定于藩阀内阁而不决定于内阁总理。这些都还是藩阀之事情的极权，而不是□□□□实制的规定。

       此外，还有法定的参谋本部，海军军令部，教育总监部，军事参谋部，元帅府这五个所谓“帷幔（上奏□阁）”，和海陆军大臣□□□□□，不经过内阁同意而直接上奏天皇，在天皇的帷幔内决定政策。参谋总长及海军军令部长，直接隸属天皇，完全站在内阁外面而不受内阁的指挥监督。海陆军部□□□□□□□□法律上属于内阁，事实上属于帷幔上奏机关。

       这就是所谓畸形的政治构造。

       日本的藩阁即利用这样畸形的政治构造，利用直接上奏的特权，往往经过总部执行和内阁政策不同的军事侵略和□攻，结果往往不是藩阁屈服于内阁，而是内阁软化，屈服于藩阀。日本□□□□□□；其实是“两重政府”；而不仅仅是“两重政府”。

       日本资本主义之发达，始于明治初年，竟于中日战争（一八九四年）前后，由一八六九——一八七五年，平均每年输出工业品只占全部工业品七．八％，至一八八九年——一八九三年，激增至二五．四％，相隔二十年，增长了一七．六％；一八九九——一九〇五年，又增至五五．〇%。这是欧战中的特殊状况，欧战后之一九二一年，约减至四三．三％，一九二四年又减至四二．六％，其逐渐□减之势一直继续到世界经济危机的现在。

       所以□□□□《全国志》说：“最近二十四年来，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仍旧□□与政治的形式中，引起了异常的分解。从□□起，日本已经不只一次的□□革命，可建国时却缺少执行□发展□□的任务之有力的革命阶级。满洲的冒险，可以加速日本的统治之革命的联盟。”□日本经济学有自己之说：“原资本主义之第一期繁荣，大体上自日俄战争即渐成趋势。迅速段乃直亟于宪□途”（见高桥龟吉⑤《资本主义末期与日本经济契机》，上述数字即据此书）。

       日本帝国主义□怎样超□其□途呢？

       向朝鲜满州以至全中国方面发展，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政策，即所谓“大陆膨胀政策”。这一政策之实现，曾在明治□□引起了它内部的西南战争⑥，本此政策促成了中日，日俄两次战争。两次战胜之结果，便是它的大陆政策成功的第一步。欧战中列强无暇东顾，本是日本完成其大陆政策之绝好机会，向中国二十一条件的□求，遂于此时发生；卒以“当时民主主义抬头，民族自决与□□□主义之潮流，风糜世界，致大好机会，突然错过。”（东京帝大教授神川彦松⑦博士之语）日本在中日，日俄两次战役后，国力膨胀，大战海洋，建设商船，与列强执舆于太平洋上，于是在大陆政策之外，又新增所谓“太平洋霸权政策”。欧战后在华盛顿会议，日本的大陆政策和太平洋政策，同样受了列强特别是美国的打击，不得不采取和缓态度，当时十月革命的余威震动了全世界的无产阶级与弱小民族；同时国际帝国主义为抵抗革命潮流而结成国际联盟，日本帝国主义更不敢孤军挺进；自不得不走□□□□的强盗□□，故用所谓“国际协议政策”。欧战后特别是华盛顿会议后十年以来，日本的各政党内阁，都是继续国际协议这一新政策：其间田中内阁虽企图复活大陆政策，卒为国际协调政策所□□而不能果行。继田中而起的滨口内阁，□□□了国际协调政策，是而所谓币原外交方针之中心骨干。

       然卒以早熟的日本帝国主义缺乏新的意智资源。原有殖民地（朝鲜及台湾）的脂膏又已枯竭，更加以可恐怖的世界经济危机之袭来，日本帝国主义更陷于穷途。田中内阁的膨胀政策，固然是饮鸩止渴，滨口内阁的紧缩政策亦未能挽救不景气；滨口内阁的金解禁⑧固然增加了金融危机，犬养内阁之金玉禁亦无救于证券连家跌价（据东京股票交易所调查：五月一日之日本有价证券全金额为一百二十九万万四千七百万元，其中股票时价值一百〇八万万一千二百万元，公债二十二万万一千二百万元，与上月同日比较减少三万万八千九百万元，与政友会始理阁时比较，则减少十万万八千九百万元。）□□中间一派遂根据其帷幔上奏特权，不顾币原外交方针而企图□□大陆政策以恢复其帝国□□的迷梦，乃实现于满州事变，□之□□发展到上海事变和此次东京事变。

       日本帝国主义的内阁时代，□□以挽救的宪□资产阶级的各政党又凭□□□□□政的能力，在客观上是走□□革命的运动，□今天的日本还是缺少有力的革命阶级，特别是有力的先锋队——共产党。以从应□来的赤色运动。□□不上便有右边来的白色的军人法西斯蒂运动一往无前的应运而生。

       日本白色的军人法西斯蒂运动，也有它的□□史和社会基础。明治始年一些失业的武士即所谓“浪人”所组成的“春国社”和“□□连”，就是它的开山始祖，其后浪人所组成的“显族会”和□□所团结的“□□军人青年□”都是全国范围的庞大组织，也就是军人法西斯蒂运动之可能的社会势力。目前这一运动已表面化的各社会成分是：

       1．枢密院付议长男爵平沼骐一郎及现内阁陆海军大将荒木贞夫和大角岑生所领导的颐本社，社员中多退伍军人及财阀（如三井银行池田总理）军阀（如前海军军令部长加藤宽治及吉大峙参谋次长等）分子。为日本法西斯蒂党的基本团体。

       2．青年军人所组成的血盟团（三百人）和小（少）年军官团（一百二十人）。

       3．前属民政党党员中野正刚化一派，方纠合一班失意政客，从事以社会民主（主）义相標榜和□政党运动。

       4．贵族院副议长近卫文麿公爵，贵族院中泽召喜男爵，前内阁书记长森恪，民政党党员永井柳太郎，以及财界有力者，同情于本社运动。

       5．由社会民众党脱退的赤松克磨一派所建立的国民日本党，由劳农大众党脱退的大矢省正，藤田文六，安艺□军商社派，都是从右边来反对资产党而同情法西斯蒂运动。

       6．在编军人青年团派。□入京，加入法西斯蒂运动。

       7．故城□的农民决死队（三百人）：公图发□，是不发电的求□□□应十五变军人法西斯蒂的暴动。

       最近蔓延□起的日本法西斯蒂运动，一方面是日本国内经济无出路和各政党之无能与腐化，同时另一方面是受了德国希特勒主义运动的影响，其反对政党政治与议会制度，其拥护极端的的国家主义，是一段法西斯蒂的纲领，而日本的法西斯蒂运动，也和□□的法西斯蒂一样，有它自己的特点：第一由于日本畸形的政治构造，它得到特权的藩阀之拥护而不是自上而下的运动，很有可能不必多用暴力而使政党屈服；第二由于日本是侵略别人的国家，和被压迫的德国不同，它根本不能吸引工人群众，不能吸引广大小资产阶级的群众。正因为这样的特点，就决定了日本法西斯蒂运动最近发展的形式与前途。

       目前摆在日本资产阶级各政党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起来推翻藩阀特权即所谓“帷幔上奏机关”，统一政权军权于政党内阁；或是向军人法西斯蒂党屈报，恢复藩阀内阁。走前一条路，必须求助于下层群众之奋起，这是革命的行动，决不是无能的腐化的资产阶级的各政党所愿意所能够尝试的。在军人统治未走向崩溃不能维护资产阶级的基本利益，当前，资产阶级的政党连一时向左盘旋都是极有限度的。走後一条路，无论是超然内阁或联合内阁，无论内阁总理是平沼或是铃木；都必须以军人法西斯蒂派的势力为中心而不以政友会或民政党的势力为中心，都必须废除以前的“两重外交””“两重政权”而树立军人法西斯蒂派的专政，执行它的政纲，执行它的所谓“强硬外交政策”，抛弃国际协调，断然贯彻其大陆政策。

       不但温和的民政党，就是号为强硬派和军部外交政策接近的政友会，最近，特别是前驻俄大使田中都吉视察满州复命后，也因之见到满州这一颗炸弹实不易吞下（由于义勇军遍地奋起，列强不能承认满州国和军费浩大。）和屯驻大兵上海之无目的，又加以英法态度之某种转变会影响到国联，苏联和美国都有对日的军事布置，日本完全陷于孤立地位，于是犬养与芳泽开始表现不能继续盲从军人的过分冒险政策，而断然撤退上海驻兵和考虑苏联互不侵犯条约的提议，这本是有政治常识的政治家所能见到的事。然而政友会内阁，竟以此触犯了疯狂的军人法西斯蒂派之怒，引起了五月十五日的东京事变。

       或者有人认为：国际协议政策，日本的政党内阁行之十余年而找不着一点经济的出路，所以不得不有今日的军人法西斯蒂之变，诚然是如此。然而日本帝国主义来到世界上太晚了一点，其军人冒险的大陆政策也未必比国际协调能够找得着更好的出路；这也和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无出路一样，本不是相互间利益冲突而不能够协调的全世界帝国主义自身所能解决的问题，只有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来解决。

       今后日本军人法西斯蒂政府，实行其更冒险更疯狂的所谓“强硬外交政策”，至少，远东时局当然因之益起严重，首先受到压迫的便是中国，其终局，日本帝国主义自身，不是受到外部战败的危险，便是引起国内革命，或两种都有，如一九〇五年俄国沙皇政府的命运。如果日本的平沼运动⑨，和德国的希特勒运动波兰的毕苏斯基运动结合在一起，由进攻苏联战争发展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这当然也是可能的前途。

       东京的五一五事变，比满州的九一八事变，更是将来许多大事变之开端，中日两国的无产阶级先锋队，应该警觉远东局势已临瞬息万变之时，必须及时不放松一秒钟为迎接将来的大事变而准备，即为各自推翻其本国的军事专政政府而准备！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






       原载1932年6月16日《火花》第1卷第10期第四篇

       衷心感谢日本庆应义塾大学长崛佑造教授、爱知县立大学黄东兰教授为本文校对并提供部分注释与附件。

       周履锵，奚金芳分别先后識辨于上海、南京，自2008——2009．9．2．






       注：


       ①  五一五事件，即1932年5月15日日本法西斯军军人的武装政变事件。

       ②  史汀生（1867.9.21——1950.10.20）美国国务卿。

       ③  参见本文附录《日本历列届内阁总理表》。此表由日本国庆应义熟大学长崛佑造教授提供。

       ④  西园寺公望（1849——1940），1884年述位伯爵参与决定侵略中国山东的权益活动。

       ⑤  高桥龟吉（1891——1977）日本山口县人，经济史研究家。

       ⑥  西南战争发生于1877年2—10月，是明治维新期间平定鹿儿岛士族反政府叛乱的一次著名战役。

       ⑦  神川彦松（1889——1988）日本三重县认。国际政治学者，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教授。

       ⑧  日本在1930年（昭和5年）的滨口内阁周五班的（1929年财经条例第27号），指的是下一年的措施犬养内阁由黄金出口（重）班（1931年财政部条例第36号），有时统称导致一系列的经济政策。

       ⑨  平沼骐一郎，日本短命战时内阁首相。在平沼影响下，司法界的原嘉道、铃木喜三郎、山冈万之助，内务官僚后藤文夫，海军界的加藤宽治、末次信正，陆军界的荒木贞夫、真崎甚三郎、小矶国造等人都汇聚在他的旗下，这些人大多是狂热鼓吹扩张主义的军国主义分子，尤其是陆海军人物，后来都成为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骨干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