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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记陈仲甫先生关于苏曼殊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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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曹趁 于 2022-8-17 19:32 编辑

      

       一九二六年九月六日,我在上海某处会见陈仲甫先生,曾谈到曼殊。现在把我们的谈话,用问答体记录出来,关于文字的方面,当然由我负责。


       我问:“曼殊的家世问题,你所知道的怎么样?”


       他答:“曼殊的家世,据我所知道的,也和一般的传说差不多,说他的父亲是广东人,在日本做买办生意的,而母亲是日本人。至于实际情形,我也弄不明白,因为他是从来没有对人家清清楚楚讲过的。我和曼殊同在日本的时候,有一次曾见过他的母亲,而曼殊却对我讲是他的亲戚。但我看他们俩的面貌,非常相像;尤其是两人间相处的情形,随地可以表示出母子间亲爱的关系,决计不会是亲戚,显然是曼殊在打诳话罢了。我又听见人家讲,曼殊的母亲是一个再醮妇,她从广东还到日本以后,曾经另和日本人结婚过,不知道确不确?”


       我问:“你和曼殊认识的经过,能够告诉我一点吗?”


       他答:“我和曼殊认识很早,就是在上海《国民日日报》馆同事的时候。后来报馆被封,我和曼殊及何梅士,——就是《双枰记》中的何靡施——同在一处租屋居住。曼殊天天嚷要离开上海,我们却不许他走。有一天,我出去了,曼殊约梅士同去看戏。跑到戏馆里面,刚刚坐定,曼殊说要还到寓所去一走,梅士问他有甚么事情,他说:‘没有带钱,要还去拿钱袋来会钞。’ 梅士说:‘钱我处就有,我来请你好了,你何必特地跑还去拿呢?’ 可是曼殊不肯,却说:‘今天看戏是我发起的,应该我来请客,所以一定要还去拿钱。’ 梅士拗他不过,只得让他还去。谁知一去不来,直到散戏馆时,还是踪迹杳然。梅士很奇怪,还到寓所,见他的行李铺盖都没有了,并且在台子上发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明不辞而别的原因,还如此写着,预算梅士看信的时候,他已动身离开上海了。此时我也恰恰还到寓所,同梅士一谈,于是恍然大悟。原来他恐怕我们不放他走,所以趁我出去的机会,特地把梅士骗到戏馆里,而他却跑还来把行李铺盖搬走了。后来梅士东渡蹈海而死,我也匆匆他去,终于找不到曼殊的消息。一直隔了几个年头,我重到上海,有朋友在酒馆里请我吃饭,正在谈话的中间,忽然闯了一个和尚进来,却是曼殊来也!原来他是在别人处打听了我的行止而被他找到的。此时他僧装而吃酒吃肉,我们劝他改穿西装,他坚执地不肯。但隔了几时,却又自动的改了。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吃花酒不方便呀!’ 此时的曼殊,一切颇和几年前不同。几年前说话很少,几乎不大开口,而此时却会高谈阔论起来。几年前除了我们以外,没有朋友,而此时却朋友很多,不但有男朋友,并且有女朋友了。”


       我问:“你和曼殊同译《惨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答:“《惨世界》是曼殊译的,取材于嚣俄的哀史,而加以穿插,我曾经润饰过一下。曼殊此书的译笔,乱添乱造,对原著者很不忠实,而我的润饰,更是马虎到一塌糊涂。此书初在《国民日日报》登载,没有登完,报馆就被封闭了。当时有甘肃同志陈竞全在办镜今书局,就对我讲:‘你们的小说,没有登完,是很可惜的,倘然你们愿意出单行本,我可以担任印行。’ 我答应了他,于是《惨世界》就在镜今书局出版。并且因为我在原书上曾经润饰过一下,所以陈君又添上了我的名字,作为两人同译了。”


       我问:“《天义报》上做梵文典题诗的熙州仲子,是你吗?”


       他答:“熙州仲子就是我。此时我和曼殊同在日本。”


       我问:“你对于曼殊的观察如何?”


       他答:“曼殊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真是所谓天才。他从小没有好好儿读过中国书,初到上海的时候,汉文的程度实在不甚高明。他忽然要学做诗,但平仄和押韵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他做了诗要我改,改了几次,便渐渐的能做了。在日本的时候,又要章太炎教他做诗,但太炎也并不曾好好儿的教。只由着曼殊自己去找他爱读的诗,不管是古人的,是现代的,天天拿来读。读了这许多东西以后,诗境便天天的进步了。所以照曼殊的历史讲起来,能够成就到如此地步,真是不容易的,他实在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至于人情世故上面,曼殊实在也是十分透澈,不过他不肯随时俯仰,只装点做癫癫疯疯的样儿,以佯狂免祸罢了。章太炎做的文章上,说他不解人事,几乎形容他是一个傻子,其实他住在日本的时候,太炎和刘申叔冲突的原因,他完全是明白的。好在他们都当他是傻子,甚么事不去回避他,而他也一声不响,只偷偷地跑来告诉我。照这样看起来,当曼殊做傻子的人,他们还在上曼殊的大当呢!曼殊的贪吃,人家也都引为笑柄,其实正是他的自杀政策。他眼见举世污浊,厌世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于是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到底由乱吃乱喝的结果,成功了不可救药的肠胃病而死去。在许多旧朋友中间,像曼殊这样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了!”


       仲甫的谈话止此。我心中想问他的事情还多,但时间不够,不能再讲了。当时没有记录出来,隔了几个月的功夫,追写成此,自然也不免有一二漏落或错误的地方。在许多问答中间,有一段说曼殊母亲还国后再同他人结婚,这是闻所未闻的奇迹。我猜想起来,也许仍旧可以照我们的假定来解释:就是所谓再醮妇者,并非与苏某离缘后再嫁别人,实在是和苏某结婚时,已是再醮罢了。在这种道听途说的中间,颠倒了事实先后的位置,当然是可能的。关于飞锡《潮音跋》的问题,我也曾问过他,他说:“没有看见过这篇文章,也并没有听见过飞锡的名字,大概是曼殊自己所弄的玄虚而已。”这也和我们的假定可以符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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