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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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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犯朝纲身陷黑天国
                               受奇辱拳击巡警官

       话说紧接中国属地蒙古地方,就是俄罗斯国的属地,平沙万里,人烟稀少,统名西伯利亚。这西伯利亚,东西七千多里,南北四千多里,近几百年来,俄罗斯收为属地,在那里修造铁路,开采矿山,以为进窥东亚地步。只是西伯利亚,本来是一片冰天雪地,穷漠荒郊,俄境的人,都不愿来受此苦役,因此俄政府设了一条妙计,专发配一班军犯,来此充当苦役,年长日久,逐渐增加,西伯利亚各城,变成了罪人的聚会之所了。俄国的刑残酷,世界各国所通知,至于监督西伯利亚配军的官吏,看待囚犯,更是捶楚鞭笞,苛虐备至。还有一椿极不平至可惨的事,你道是什么呢?原来俄国也是一个专制政体,君主贵族,独揽国权,严刑苛税,虐待平民,国中志士,如有心怀不服,反对朝廷的,便要身首异处,或者人犯众多,或者是罪证不确,无罪杀人,又恐怕外国人看了说闲话,便也一概发配到西伯利亚,充当极苦的矿工,受种种的严刑虐法,便是暗暗的置之死地。无论什么好汉,一到配所,便叫他呼天不应,插翅难飞。历年以来,那一班英雄好汉文人学士名姝闺秀,只因干冒宸严,一经发配到西伯利亚,便同活埋一般,能望生还的,千百人中,难得一个。其余葬身绝域,饮恨千秋的,至今也不知有多少。因此各国人都称西伯利亚叫做“黑天国”。

       却说这黑天国的狱官巡警,个个都是至贪极暴的蠢物,比那阴曹十八层地狱的夜叉鬼,还要狞恶十倍。他们遵奉朝廷的密旨,待那得罪朝廷的因犯,格外残刻,非到结果他不止。因此这班囚犯,受尽千辛万苦,奇冤莫诉,百口难言,种种可恨可叹可哭可怜的惨事,在下这一枝笔,一时也写不尽。现在单说一件极痛快极有情致的趣事。

       在西伯利亚某处,有一所矿洞,名叫拿真士克,矿洞旁边,有一座监狱衙门,名叫欧客婆。有一年正当冬令初交,满天雨雪,由俄京送来机布府的囚犯一名,这囚犯年记[纪]约摸二十四五岁,生得仪表非凡,但是形容憔悴得很,身带枷锁,屈在小小的囚笼里面仰天长叹道:“我好不幸,怎当发配到这等所在,你看这水流激石风吹落叶的声音呀,就是无情的溪流木石,也知道替我悲伤,难道……”。话犹未了,只见监狱官头戴风帽,身穿黑衣,手持文书,急命带囚中犯人进狱。这囚犯刚挨身入门,撇面见一凶汉,面上刺了逃犯两字,双手缚在背后,立在那里狂叫。监狱官便喝问何事,看守的巡丁答道:“他乃是阿哥克船厂一名逃犯。”凶犯又大叫道:“唉!我喉干,热病将死,那位善人,赐我一杯水。”喊声未绝,身忽扑倒地上。那巡丁毫不动怜悯之心,回看门外有一乘囚车,便将凶汉捆在车上。这时监狱衙门里,正在做天人会,官吏满堂,歌午[舞]弹唱,其乐无涯,只有那凶汉,喊得喉破,也不能够得一滴水。这时那新来的囚犯,只见凶犯口破出血,狂叫的声音,还是不绝,见他这般困苦,回想到自己身上,不觉一阵心酸。怔怔的立了好一会,随即转眼四面一看,无非是些兵营和警察的衙署,后面高山环绕,蜿蜒千里,满山的怪石白雪,拿真士克矿洞,也就在这山脚之下,虐待犯人的刑具,到处陈设。这囚犯见了种种惨状,更未免触目惊心。这时那凶汉已经喊得喉干气短,却好有一位乐师,领了两个女郎,匆匆走出,口操似俄国非俄国的话,向凶犯问道:“你哭些什么?”只见那凶汉园[圆]睁着眼睛,用手指着看守的巡丁骂道:“这畜生,他将刺我面上字的硫酸,滴在我咀里。”说着便举手指着他自己肿而烂的舌头说道:“这里和热铁一般。”那乐师闻说,忙将外套里一瓶清水取出,命那女郎灌在凶汉口中。凶汉定睛呆看了乐师多时,大声道:“多谢了!多谢了!”那囚犯也对乐师说道:“我也要代凶汉谢君慈悲。”说话之间,欠身致礼,露出衣衫上赤色记号。乐师便知道他乃是得罪朝廷的犯人,即忙谢道:“足下义士,鄙人何敢受足下的厚礼,鄙人生在巴黎哈基街,素爱自由主义,不受官吏驱使,世界之中,唯自由万岁。”话犹未了,巡丁突来厉声喊道:“乐师!监狱官叫你去,快去!快去!”这时乐师又低声对囚犯说道:“请足下忍耐,忍耐为第一要着。”说罢匆匆而去。只是那囚犯还觉得恋恋难舍,长叹一声道:“此人不啻是我的亲骨肉呀!”

       不多时,巡丁便推囚犯出了这监狱,只见一矮秃子,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说道:“我乃是监守官,需要登记因犯的号数。”说着便举手擘开囚犯的衣襟,来查看囚犯的号数,不意寻出一张张照片,因犯急得面红耳赤,忙推开监守官,将相片藏起。监守官不解其故,强要查看,囚犯大怒道:“我所佩的,不过是一女郎相片,有何妨碍,你管我则甚?况这女郎并非歹人,乃诗人唐美图的女公子,人人称她是天下义士。我配了她的相片,又该犯了什么罪了么?”监守官答道:“原来是她的相片呀,此人我却略知一二,日前他们也曾充当过矿洞的苦工。”囚犯接着道:“如此便求先生格外垂爱于她,不可以看她是个弱女子,别要难为了她呢。”监守官说道:“他们已轻减了罪,搬到别处去了。”囚犯闻说,急忙笑盈盈的问道:“先生,你可知道他们现在什么去处?”监守官道:“住在伊哥克地方。”说罢,便将囚犯的号数,记在簿上,随即亲自押送到矿洞里来,见了管洞的巡警官,便问道:“叶阿狗先生,又新来了一名囚犯,这里出了空穴没有呢?”(出了空穴,是说当苦工的犯人死了一个便叫做出了一个空穴,做苦工的犯人听了这话甚是难受)警察答道:“恰好,此地一礼拜内,这班东西出了三个空额(就是死了三个苦工)。”说着还园[圆]睁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毒眼,不住的瞅着那囚犯,因犯恐怕他要问名姓,便开口说道:“我名叫荣豪,取笔过来,待我写给你吧!”巡警满脸堆下怒容答道:“混帐东西,你敢说我不认识字么?”停了一会儿又道:“我要记下你的号数。”监守官在旁答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七号。”临行时又嘱咐巡警道:“第十五舍只有两囚,将荣豪放在那里便了。”荣豪见了这般光景,便如冷水浇背,浑身不住的发抖。自己寻思道,巡警本是侵害我身的魔鬼,今又遇着了这个蠢物,随即偷看巡警一眼,那种狞恶的容貌,实在令人害怕,以后还不知道他要下何等毒手。荣豪正立在那里七上八下的设想,心中小鹿儿冲撞似的乱跳。不觉巡警举起鞭子,指手画脚的说道:“我这儿做苦工的人,都是囚犯,你也要照样去做,我是管你们这班东西的,你可要好好的听我驱遣,可别要找苦子吃哩。”荣豪突闻此语,大吃一惊,好像青天打了声焦电,吓得手足无措,只得挨近洞旁。只见那班做工的囚犯,个个蓬头赤足,身披羊裘,破烂龌龊,臭不可闻,回看自己身上的衣帽,虽说旧些,却比他们还好看几百倍。荣豪看见那班苦工的情状,已经替他们伤心不了,又想到自己身上,将来也就要到这种地步,更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只因巡警催迫,也不得不跟随众囚犯,去到矿洞。刚走到洞门,探头朝里一看,黑黯黯的也不知有多少丈深,心里着实害怕,怎奈巡警还紧紧的逼他下去,荣豪眼看没法可设,只得顺着梯子下去。原来这矿洞已挖成一大深坑,只有一梯子,靠着壁陡的土墙,洞里面只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上下的人稍不小心,一跤落下去,便要跌个死去活来。荣豪扒到洞底,手持那好几斤重的一个铁锤,去开挖矿石,敲得那山谷丁丁冬冬的四面响应,真令人听了毛发皆竖,若是山谷倒下来,便刚好活埋在里面,生一百条腿都跑不出去。而且这洞里,又深又曲,外面的空气透不进去,呼吸十分为难。加之洞里矿屑灰尘乱飞,在里面打一点钟,七窍里都塞满了。荣豪本是个文弱书生,怎能吃得住这样苦工,在那里做了不多一会,便力倦神昏,翻筋斗倒在地上,足足的死了半句钟,方才渐渐醒转过来,长叹一声道:“我自从被拿以来,牢狱的苦况,已经受了不少,却未曾经过这样的苦楚,从前常听人道,西伯里亚的配所是‘黑天国’,我身亲此境,果然是话不虚传呀!”叹罢睁眼一看,四面做工的众犯,个个手忙脚乱,满面灰黑,额上还刺了钱大的烧印。荣豪将众人个个打量了一番,不由的怒从心发,扑翻身扒将起来,对着众囚说道:“诸君,你看我们俄国,容留这种大逆不道的君主,设了种种酷刑,定了种种苛税,把全国的好同胞,都害的衣食不周,身家不保,他只管躲在皇宫里快乐。这还不足,还要在西伯利亚,设些这样的害人坑,将全国中反对他的人,一网打尽,天生我俄罗斯人,怎么活该要遭在这昏君手里呢?”众囚闻说,都掩面痛哭。荣豪再待开言,只见巡警气凶凶的走来,对荣豪举起鞭子骂道:“你为什么不做工?若要偷懒,我这鞭子却可医治得。”这时荣豪正是心绪如麻,忽听得他这番辱骂,禁不住无名业火,陡起三千余丈,厉声答道:“你的鞭笞要挨我身,我的拳也能送你的命。”说着不觉一拳已落在巡警面上。荣豪自知造次,必遭毒手,便直挺挺的盘地而坐,待他处置。要知这巡警究竟怎样对待荣豪,荣豪此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惊奇遇众犯问根由
                               愤穷途荣豪寻短见

       话说荣豪负气打了巡警官一拳,自知不免,不料叶阿狗并不太生气,不过圆睁两眼对荣豪说道:“我要送你的狗命,不费吹灰之力,活该你这小子要走运,正遇着我现在有了一件大大的喜事,姑且饶恕你一次罢了。”说罢,洋洋得意的去了。这里荣豪一惊一喜,呆呆的坐在那里出神,那班众苦工,先前都替荣豪捏了一把汗,随后又看见巡警官如此这般,也都摸不着头脑,十分诧异,只约摸着荣豪有些来历,齐声向荣问道:“你是何处人,犯了何罪来到此地呢?”荣豪惊了半晌,作声不出,直待众囚大声问了数遍,才醒转过来,站起身来答道:“我先在机布府太学读书,因和反对政府的秘密党有谋,巡警官突入我寓中,拿我下了狱,并将我信件书籍,一一搜去,当堂查验,并没有实在犯罪的证据。那刑官沉吟多时,便道,三年前有一诗人,名叫唐美图的,父女二人,曾犯国法,发配到欧克婆地方。荣豪既与此人相识,须是同党,这就是他的罪名,也发配他到那里便了。定罪之后,过了半月,便起解到此。”众囚闻说,才知道荣豪的来历,知他犯罪的根由。内中有一囚,两眼直看着荣豪说道:“你原来和那唐美图父女相识呢,那女郎名叫能智,生得天仙一般,只是每日没早没晚,口中不断地说什么荣豪!荣豪!原来荣豪正是你。”这一席话说得荣豪又惊,又喜、又悲、又快。回想唐美图父女情形,和拳打巡警的事体,恍忽好像隔了一世的光景,怔怔地立了片刻,又想到身陷在万重地狱,不知何时才能够复见天日。只得一面作工,一面设法逃出,去到伊哥克,寻找唐美图父女。荣豪正在那里想得出神,耳边忽听得焦雷似的訇然一声,惊得目瞪口呆。你道是什么声音?原来是离荣豪身边不过二丈多远,有一班苦工,手拿斧凿,开挖矿路,不料岩石崩倒下来,同泰山压卵一般,可怜好几十个苦工,一齐葬身石下了。

       傍晚工役已毕,荣豪才随众囚顺着梯子,扒了两点钟,才出洞口。这时荣豪身疲力倦,走不到几步,忽然两眼昏黑,一跤倒在地上,自觉浑身毒气上冲,头热如火,两耳呜呜的叫,多时才醒转过来。自己寻思道,与其这般生受,不如早早死去,离了这苦界的干净。回想起岩石崩倒的时候,那班囚犯,虽说是死的苦,倒是早死了的好。荣豪想到这里,决计自寻短见,随后三四天在矿洞里面,都是坐在将要崩倒的那岩石上面,瞑目待死,并用死力推那岩石,那岩石还是不动。

       这时荣豪不能即刻寻得死路,心急如焚,一日忽身染重病,浑身大热,不省人事,巡警将他送入病院。过了二日,病势略好,还不知身在何地,定神细看,才知道在一顶小小的板屋里面,吊了数层木棚,无数的病人,睡在棚上,屋内光亮不通,空气恶臭,呻吟苦楚的声音,四面不绝。忽有一阵奇臭的气味,扑鼻而来,荣豪屈身坐起,向黑暗中仔细看,只见隔壁棚上,有两个兵尸,尸身已经腐烂。荣豪一见,浑身发抖,便自言自语道:“我决计自杀了,我决计自杀了。”说罢,转身下棚,回到牢狱,将病院内这般情形,从头至尾,对众囚细说一遍,众因都惊讶失色。旁有一老年的囚犯,对众犯说道:“你们以为那是病院么?我看那便是杀人场,从来病人一进这病院,能够生还的,万人之中,难得一二,如今这位居然有命逃出来,真算是万幸了。”众囚闻说,都替荣豪称贺,但是荣豪并不在意,还是怀着决计自杀的念头,牢不可破,当时别了众囚,还想去到矿洞内岩石上面,寻个自尽。走到半途,忽闻背后有人大叫几声道,“荣豪!荣豪!你到那里去?”荣豪回头看时,吃了一惊。看官你道来者是准,此番荣豪凶吉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三回  遇救星绝境庆重生
                               感前缘风尘怀知己

       话说荣豪行到中途,忽闻有人叫他名字,转身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管理矿洞的人,那名叫聂里布的,走近荣豪身旁,对荣豪说道:“本人素有济世利人的志愿,像你这样瘦弱的书生,怎地能做苦工?我可以行个方便,请你帮我办那笔墨事体,你看怎样?”荣豪忙答道:“好!好!我乃是机布府大学堂的学生。”聂里布道:“鄙人从前见过你的路票,便知道你能通英、德、法三国言语,而且懂得格致和算学,你的学问很好,但是国政与你何干,何必定要干预?可惜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只是好问不干己的事,做了罪犯,不然现在已经得了好几层功名了。”荣豪闻说,便厉声道:“不错,不错,但是这椿事体——”话犹未了,聂里布忙接口说道:“我知道了,你不细说,我又不是审案的官,不愿听这些事,但我甚爱阁下之才,请阁下做个文案,我已经告诉监守官了,你可以放心,明早便命车夫来接到伊哥克地方,就住在我的寓中。”荣豪蓦的听到伊哥克三字,又惊、又喜,恍如大梦初醒,九死重生的情状,怔怔地立在那里寻思道,我荣豪已到死境,今何幸有了一线生机,不准以后不受矿洞的辛苦和鞭打的玷辱,并且可以与诗人情人,得续前缘。想到这里,自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狂欲起舞又不是,定神打量聂里布一番,又恐怕他变了卦,自己仍要堕入苦海。寻思道,我不合再要和他劳劳叨叨,惹人厌烦,不如爽快答道:“多谢!多谢!先生委托我职分,我当尽职办理。”聂里布含笑道:“阁下一诺千金,我便放心了。”临行时又嘱咐道:“明朝八点钟,我命车夫来接阁下,望阁下静心等候便了。”说罢握手相别而去。

       次早,果有一车夫,带马车来接荣豪。荣豪喜之不胜,即便拿了一个破皮包,上车由拿莫士克起身。车夫长鞭一扬,荣豪即刻随那马车离了悲惨的苦海,登了自由的慈航。一路之上,观看风景,又喜又惊,如醉如梦。回想当年,家庭的乐趣,朋友的盛会,往来诗人唐美图家中,和其女郎能智姑娘情投意合,清歌美酒,朝夕相随,不意天违人愿,姑娘父女二人流落天涯,自己也得罪发配到绝地,无端捕为阶下囚,无端又拜为座上客,无端香消玉碎,无端又将璧合珠联,一身的荣辱悲欢真合浮云变幻一般。又寻思道,我一到伊哥克,就去找能智姑娘他父女二人,但不知他目下玉体若何,或是病了,或是瘦了,或是冻饿了,这些事想多难免。荣豪想到这里,心中更辘轳乱跳,便问车夫道:“有一个发配囚犯名叫唐美图的,住在伊哥克么?”车夫厉声答道:“我从来不认得什么发配的罪人。”荣豪便不再问,只得到伊哥克再说。一路上早行夜宿,走了三日,到了傍晚的时候,车夫指着远远的一抹烟中隐隐的阁,对荣豪说:“那便是伊哥克府所在。”荣豪闻说,喜之不胜。注目细看,寻思道,能智姑娘的住宅,不知在城中什么所在,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荣豪七上八下地想了一会,不觉已到城府。一进城门,只见高大厦,街市喧嗔,和矿洞中真是天堂地狱之别。原来伊哥克地方,是西伯利亚一个大都会,人口有三万五千,管辖西伯利亚的总督,就驻扎在此。生意茂盛,街市繁华,富商大贾的住宅园林,也着实不少,街上贩卖的吃用各物,奇珍美品,无一不备。由各地送来减罪的囚犯,合住一条小街,多半是得罪政府的犯人,也有从前是武官,现在做靴匠的; 也有从前是报馆的主笔,现在卖果子的; 也有从前是出名的文学士,现在卖皮货的,种种英雄落魄的惨状,都在荣豪目中经过。荣豪正在伤感,猛然瞥见一矮屋窗眼中,有一金发丹唇云鬓半偏的女郎。荣豪大喜道:“可不是能智姑娘!”探头注眼一看,不觉指手划脚的狂叫道:“能智姑娘!”这时荣豪身体虽在车中,魂已往窗眼飞进矮屋中的那姑娘身旁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黑夜寻人荣豪情切切
                               天涯遇旧能智意绵绵

       话说荣豪瞥见一女郎,以为是能智姑娘,喜极欲狂,注目细看,奈车已驰过,不能得其究竟。既而又转念道,难道是面貌相同的人么?不多时,马车已停,马夫指一所房子道:“我主人叫我送你住在此处。”荣豪闻说,将身下车,车夫扔鞭而去。

       荣豪进得屋时,将皮包放下略歇了一会,即刻又走将出来,在街上遇见一个行人,便上前恭身问说:“请问行路的大哥,认识唐美图先生么?”那人失惊道:“唐美图是谁?”荣豪道:“是个诗人。”那人道:“不错!不错!你问唐美图么?我闻其名,未见其人,离这里不远,有一所客栈,客栈的主人名叫伊板古布,久据此地,凡百事体,莫不悉熟,凡住在此地有名望的人,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你何妨到他那里去探听探听。”荣豪闻说,恭身道谢,转身去到伊板古布栈中,便探问唐美图的住处。伊板古布答道:“绕此街市外边向东走一里多路,有一小小村庄便是。”荣豪闻说,喜之不胜,便恭身向伊板古布施礼道谢。

       这时天色将黑,荣豪初到此地,不辨方向,思之再三,只得托伊板古布,雇一向导。伊板古布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这样急迫,莫不是奉旨大赦罪人的差官吗?可怜的唐美图,若不遇赦,便死期近了。”荣豪闻言大惊,便问其原故,伊板古布道:“发配与贫困二者交加,还有不送他父女二人性命道理么?”荣豪闻言,心如刀割,恨恨地一言不发。伊板古布便命用人引荣豪前去。

       荣豪别过伊板古布,跟那用人出了店门。行不多时,那人指一所草屋道:“那便是唐美图的住宅。”说罢向荣豪索了酒钱,独自去了。

       这时,星光满天,冷露湿地,荣豪举目一看,只见荒村中破屋数间,四邻萧条,不闻人声,纸窗中隐隐透出豆大的灯光。荣豪立在门外,伤感了一会,用手敲门,忽闻内有一女郎应声而出,破门双开,只见能智姑娘,身穿宽大的破衫,腰束兽皮的腰带,伊然是西伯利亚农户人家的装饰。荣豪低声问到:“姑娘不认识我了么?”能智姑娘开门时,初见荣豪,当是生人,不觉惊而后退数步,既而听得荣豪的说话,音声倒很熟,仔细观荣豪的面貌,不觉面发笑容,目含香泪道:“荣郎……”,才唤荣郎,喉中已咽住不能说出一字,只将双双玉腕,紧紧抱住荣豪,相对而泣。

       过了一会,二人携手进了屋,只见唐美图先生,白发苍颜,垂头坐地。能智姑娘对他父亲说道:“阿爷请看荣豪。”荣豪也靠着唐美图身旁道:“先生,我也来了。”唐美图大惊道:“你来则甚?”荣豪道:“发配……”说到这里又咽住。唐美图叹道:“唉!此事也被了灾难,可怜呵!可怜!”荣豪将他被拿以后,如何发配西伯利亚,如何在矿洞受苦,如何遇管理人雇当文案,如何访到此地,细述了一遍。唐美图长叹不止。说罢,荣豪见唐美图,口虽发言,两眼紧闭,便问道:“先生,何不开目看我?”唐美图答道:“我非不想举目看你,奈双目失明呵。”说时右手指胸道:“我心已经看见你了。”从此三人共谈,彼此各述发配以来困苦情形,又回首故乡的赏心乐事,互相怜惜一番。荣豪以入夜已深,只得辞别唐美图父女,回归住所。此时三人天涯聚会,虽说暂时分手,也是惨不忍别。能智姑娘携手送至门外,情更依依,荣豪别过能智,按着日间寻来的旧路,一径奔向住所,见过了聂里布。聂里布即命他,住在这里办公。自此办公勤慎,颇得聂里布的欢心,因此行动得以自由,每日必到唐美图家中聚谈一次。“只见能智姑娘的情况,大异往日,日夜忙纺纱汲水煮饭,蓬头赤脚,竞与农妇无二,荣豪大为怜惜。

       适旁有一童子,年约十二三,荣豪问:“这孩子是谁?”能智道:“前有一波兰人,发配到此,身后留下一子。名叫罗智斯,年幼无靠,寄养在我家,此子伶俐可爱,同在难中,和我们如骨肉一般。”荣豪闻说,便拉着罗智斯的手,闲说了一会,果然谈吐清爽。从此罗智斯也时常来往荣豪的住所。

       有一晚,荣豪来到唐美图家中,刚走进门,只见能智和罗智斯二人,泪痕满面,神色苍[仓]皇,荣豪大吃一惊。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1904年9月10日《安徽俗话报》
                           第十一、十三、十四、十五期

                                                         署名: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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