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商务印书馆的倾向比较保守,或曰稳健,与急进派陈独秀不可能发生什么瓜葛,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陈独秀与商务的关系,是在张元济入股,并主持编译所工作之后。陈独秀与商务印书馆所发生的有关事宜,都由张元济的过问或处理才解决的。陈、张二人都出生于晚清中兴时代。中法战争,清政府不战而败,张元济时已十九岁,陈还只七岁。甲午战争,中国败于东邻日本,陈已十七岁,由此开始关心时政。而张此时已与康、梁一起倡导维新思潮了。陈是康、梁的追随者,是与张同属一个思想方向的后进者。他两均出生于书香门第,不过张元济多了一些旧学,而陈独秀则多了一些新学。陈独秀与商务印书馆,或曰陈独秀与张元济,由于个人的命运与国际国内形势的发展,使他俩各走自己择定的路,但始终有缘,值得一书。 (一) 陈独秀最早与商务印书馆发生关系,是1902年为商务编译了一本《小学万国地理新编》。陈独秀1901年10月留学日本东京专科学校(早稻田大学的前身),正式入学前,在亦乐书院补习普通课程。他为商务提供的《小学万国地理新编》,就是他当时所用的课本,全书的格局和内容,与现代的地理教科书相仿。共分六章,首为总论,内容有象数地理(讲述宇宙空间)、形质地理(全球的地形分布)、政事地理(人种分布、政治制度、宗教、风俗、物产等)。从第二篇起,则为五大洲各国的地理。据实藤惠秀《中译日文书目录》称,陈独秀曾翻译过日本斋藤鹿三郎的《地理教授法》一书,可能就是这本《小学万国地理新编》。不过从其署名上看:“皖怀宁陈乾生重辅编辑”的字样,表明他不只是单纯的译者,还有所加工,也是编者。 这时张元济为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投资商务。他与夏瑞芳相约,“以扶助教育为己任”,设编译所,聘蔡元培参与其事,主持编定各类教科书,原计划分国文、历史、地理三种,各人分工“包办”。但据参与者蒋维乔先生的回忆,这套教科书未能编成。从陈乾生编《小学万国地理新编》的书末,所附《上海商务印书馆书目》和广告,可补当事人回忆之不足,兹录其广告与书目如下: 谨启者,本馆为开发民智,输入文明起见,特敦聘中西通才编著华英各书,嘉惠后进。以华英二文并列,师生均得其便。且注释详明,图绘清澈,读之最易进境,故凡中外之书院、学塾皆以本馆所辑各书课授诸生,奉为秘本。并承海内学人交相称许,乃各省有遍开商埠之说,则日后电报、铁路、矿务制造诸事必逐渐推广,需才孔亟。凡在少年务当及时课习,以备任用。今见国家布行新政,百务更张,而复叠次诏立大中小各学堂,汲汲以振兴实学,作育人才为首务。现各省学堂渐设,惟苦无专书,不足以资课读,爰又新辑各种实学有用诸要书,或由西文或由日文均译以华文印行。初学、专家均得裨益,洵为各学堂必备之书。且廉价出售,俾人人易于购读,并非牟利者比,尚希鉴谅。(书目附录于后。) 时值清廷推行新政,废科举,兴学校是其内容之一,商务印书馆的发展,与此时代所提供的“东风”是分不开的。但也应该承认,有识者才能把握此时机。 创办杂志,陈、张二人几乎是同时起步的,张元济与蔡元培合股办《外交报》时,陈独秀也曾计划办《爱国新报》,1903年陈与章士钊同创《国民日日报》。1904年创办《安徽俗话报》。张的《外交报》1911年停办,又创《法政杂志》,时陈独秀曾在《甲寅》月刊协助编辑。1915年《法政杂志》停刊,陈独秀的《新青年》(第一卷名《青年杂志》)即于同年在上海问世。《新青年》创刊后,则与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展开了一场影响深远的中西文化论战。 《东方杂志》创刊于1904年,是商务印书馆的第二种杂志。直至1949年才停刊,是我国出版时间最长的大型综合性杂志。草创时带有选报性质,内容以辑录逐月各报刊上的记事和时论为主。主编是徐珂,后为孟森,日本人也参与过编辑。1908年起,开始改良,论说、译件、调查等门类逐步完备。1911年第八卷开始由原编译所理化部主任杜亚泉出任《东方杂志》的主编,对杂志的内容和形式进行了大幅度的革新,增加了插图,并从东西文杂志报章,撷取材料,凡世界最新的政治、经济、社会变象,学术思想潮流,都有介绍。尤其对国际时事的论述,力求详备。每期的销路可达15000份,“为其时各杂志之冠”。在其广告有云:“本杂志出版后,颇承阅者称许……。纪事详而要,可作现代史读”。 杜亚泉,浙江会稽人。亦是科举出身,因受李善兰、华衡芳的影响,涉猎自然科学较深,在学校教授数学,理化,亦曾办科学杂志。人们称他为科学家,他说“特科学家的介绍者耳!”1904年应同乡旧友张元济、夏瑞芳之招,入商务印书馆,又致力研究“政治、法律、哲学、音韵、西文等”,1906年曾东游日本,“考察教育,购籍数十种以归”。杜主持《东方杂志》以后,杂志上的主要文章,大半出于他的手笔。社论署名或用“亚泉”、或用“伧父”、亦有署“高劳”的。在此期间,杜亚泉的思想倾向,亦就是《东方杂志》的思想倾向。在政治上,清末主张立宪,武昌起义后,亦承认民族革命,倾向进步党、研究系,支持袁世凯的强人政治。主张及早结束政治主义(民主立宪),在中国实行德国式的国家主义。在袁世凯帝制运动失败以后,他把帝制派“共和政治,不适吾国国情”的口号,改为“民主立宪之政治主义,不适于现今之时势”。在思想上,反对物竞天择的进化论,称这种物质文明是中国近代一切动乱的原因。1913年他作长文《精神救国论》,在《东方杂志》上分三期连载。他宣称十九世纪后半期,在欧美流行着一种极端危险的理论,即唯物主义,今航渡东亚,使我国“投入于生存竞争之旋涡中而不能自拔,祸乱之兴,正未有艾”。他把民国以来所发生的政治动乱,都归诸物质竞争所引起。他之所以把这篇长文的题目命定为《精神救国论》,本旨是“从物质救国论转变而来,而其针对之反面,则为物质亡国之事实,反其道而药之”。 在伦理道德方面,他主张道德不必随政体的改变而改变,可以完全照旧。他说西方是法治国家,而中国是“纯粹惟一之道德国家”,全国上下,几千年来“其浸润于道德也深,其服从于道德也挚”。如“唐虞之让德传贤,孟子之君轻民贵,均与共和之原理相合”。民国成立之所以如此容易,就是由于中国的旧道德“未尝极端推戴君权”所致。他提出了三个方面的改进意见:(1)改服从命令为服从法律。(2)推家族之观念为国家之观念。(3)移权利之竞争为服务之竞争。杜亚泉在此所言的道德主体,即“君道臣节及名教纲常诸大端”。他认为可与现时之国体融合而汇通。它亦即传统的“国是”。所谓“国是”,即“吾人所以为是者,国人亦皆以为是,虽有智者,不能以为非也;虽存强者,不敢以为非也”。 陈独秀的社会历史观与此恰恰相反,他拥护宪政与法治,提倡人权,认为每个人都应摆脱奴隶的处境,取得受宪法保护的国民资格。对辛亥革命,指出以“排满”为口号,只是以热情的煽动,不能贯彻革命的宗旨。满清推翻后,即革命到头了,再无前进的动力。革命应该以满足人民的物质要求为宗旨。民国以来,他认为中国所实行的仍是“帝政”,应该补课。在思想上,陈独秀是一个彻底的进化论者。清末,他刚接触到进化论(天演论)时,即认为物竞与天择,“一新言天之面目”。他说这对中国旧有“倚天的求福者,足以醒其迷梦”。不过他说,与其天演,“吾毋宁言人演!”“据新说则明天之作用,可以长人争竞之心……。语曰人定胜天,今易之曰,人定代天。代天者,以己之权,行己之志”。陈独秀当时即以“由己”为自己的字号,为“陈由己”。在《新青年》的创刊号上,则把进化论列为近世三大文明之一。大力介绍西方的唯物主义。他认为政治、教育、文化技术无不为了“厚生利用”,当代大哲无不以生活问题为“立言之的”,因此“生存竞争势所难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逸之余地”。在《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一文中,他明确指出,西方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方民族以“安息为本位”。“战争”即动也,“安息”则静也。动者以个人为本位,是法治的,实利的;静者以家族为本位,是感情的、虚文的。 对伦理道德,陈独秀认为,我国虽经洋务、变法而革命,但伦理问题未曾解决,以致影响政治。儒家的名教(礼教)是旧伦理的大原,理应解决在国体问题解决之先,可是我国的辛亥革命未能做到这点,所以在民国成立以后,对新道德政治:自由、平等、独立的建立,是一种阻力。“吾国扰攘不安之象,其由此两种文化相接触相冲突者,盖十居八九”。所以他称伦理的觉悟是吾人最后的觉悟。 杜亚泉自《新青年》创刊后,见其所有言论主张均与《东方杂志》针锋相对,他发表《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一文,即从社会形态上论证中国社会是农业的,静的文明;西方社会是工业的,动的文明。静的文明可以靠天吃饭,天无绝人之路,有安全感;动的文明使弱肉强食,弱者无生存的资格。工业社会有过剩的资金,农业社会可以输出人口。他说,“吾侪今日,当两文明接触之时,固不必排斥欧风侈谈国粹,以与社会之潮流相逆。但其间所宜审慎者,则凡社会中,不可不以静为基础,必有多数之静者,乃能发生少数之动者”。他并说,“西洋俄法德诸国,在数年前,亦盛研究东方之学。俄国文豪托尔斯泰氏之著作中,推崇中国文明尤至。将来之西洋社会,亦必有若干之变化,受影响于吾国者,其朕兆盖已见焉”。后来他把辜鸿铭出口的中国国粹优胜论,通过日本的报刊,又转手内销于《东方杂志》。 袁世凯去世不久,康有为径致书总统黎元洪,总理段祺瑞,建议把孔教定为国教,唯恐“帝制根本思想”在中国绝种,在思想文化界掀起一股逆流。1917年张勋复辟,证实复辟与尊孔的关系是形影相随。1918年初,康有为继续在《不忍》杂志上抛出《共和平议》,提出“中国必行君主。则国不分裂,中国若仍行民主,始于大分裂,渐成小分裂终遂灭亡”。杜亚泉终于奋起响应,说西方思想的输入,破坏了我国固有的“国是”。造成精神界的破产。他说,“譬有一人,其始以祖宗之产业,易他人之证券,既而所持之证券忽失其价值,而祖宗之产业已不能回复矣。”他决心要恢复“国是”的固有价值,以统整紊乱无序的思想界。不过,按杜亚泉的说法是要调和东西文明。但他的调和实是上帝与天子的调和。他说近世的西方文明,是希伯来文明与希腊文明的调和,“合神与人为一致,即含肉与灵为一致……。吾国道德思想,虽与希腊为近,然理性之本出于天,理性之用致乎人,体天意以施诸人事,修人事以合乎天意,其戒谨恐惧之心,与修身事帝之念,则又与希伯来思想若合符节”。 陈独秀以为《东方杂志》记者与康有为、辜鸿铭为同志,“虑其谬说流行于社会,使我呱呱坠地之共和,根本动摇”?,则撰《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杜亚泉答复陈独秀的质问,貌似理直气壮,实已色厉内荏,只有招架之功了。陈独秀作《再质问》,杜就未再回答。《新潮》杂志亦指名批评《东方杂志》,说它属“杂乱派”,上下古今,“忽而工业,忽而政论,忽而农商,忽而灵学,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说他旧吗?他又像新,你说他新吗?他实在不配。”商务经营的其它杂志,如《教育杂志》竟仍在宣扬“名教中自有乐地,纲常外别无完人”。《学生杂志》还在要求学生委曲求媚“以得任用者之欢心”;《妇女杂志》则“专说些叫女子当男子奴隶的话”。这就不只是“杂乱派”了,而是“脑筋浑沌了”。但他们都想冒充学理派,“高扯学理的旗,实际上对学理无明确的观念,又无研究的热心,打空锣鼓,以期多销几分”。杜亚泉的头脑并不浑沌,想以“杂”来博得更多的读者。更以其似新而旧,达到反对新文化、新思想的目的。罗家伦忠告说,“须知人人可看,等于一人不看,无所不包,等于一无所包”。此时的《东方杂志》尚“在梁任公先生的影响之下”。杜亚泉对白话文也是深恶的,他曾写有讽刺诗:“一个苍蝇嘶嘶嘶,两个苍蝇吱吱吱,苍蝇伤感什么?苍蝇说,我在做白话诗”。但时代不同了,社会各界对新文化的欢迎与日俱增,商务印书馆所办杂志的读者都被《新青年》、《新潮》等鼓吹新文化的杂志吸引去了。《东方志杂》的销量已大减,使杜亚泉在此严峻的事实面前,无力反弹。 新文化还渗透到了商务印书馆的内部,馆内一些年轻编辑均已用新思想、白话文写文章,向馆外的报刊投稿,为了怕得罪馆内的“老先生”,署以笔名,彼此心照不宣。所谓“老先生”,是指总经理高凤池和经理张元济。其实,顽固保守的当属高凤池。高与张之间在当时对用人的路线,和业务的方针上,都存在着新、旧的分歧。高主张守成,用老人、旧人;张主张拓新,用新人、少年。他俩常常为此而争论,有时相持不下。1918年,张元济发现杂志的销售量减退,11月5日想以变通售价的办法倾销,王仙华、高梦旦说可再看半年。但到12月24日则“拟将《东方杂志》大减。一面抵制青年、进步及其他同等之杂志。一面推广印、籍以招徕广告”。翌日见北京大学又出了一种《新潮》杂志,则再次斟酌减价的问题,经高梦旦的深入调查,终于决定于12月27日减价。 1918年6月中旬,张元济为解决天津与北京的分馆,以及借印《道藏》等事,亲自北上,由天津而到北京,下旬由天津至北京,先访旧友,继访新朋。6月27日专程访沈尹默、独秀等。7月9日下午,又在北京大学与新文化运动的健者开座谈会,先讨论有关业务。后又参加《北京大学丛书》编译会茶话,出席者有夏浮筠、陈独秀、王长信、胡适之、章行严等。在讨论中,胡适建议用“四号字横行,书照‘科学’式、用五号”。陈独秀认为,合同所限字数每册不得超过十五万字,“恐难免逾越”。蔡元培又提出“大学须办月刊,将来拟归本馆印刷”等。张元济均作了肯定的答复。张元济又曾返沪率家人再次到北京游览,8月23日将率家人离京之前,又专程赴北大,“留刺与陈独秀、胡适之、夏浮筠、秦景阳、沈尹默、朱逖先、马幼渔诸君辞行”。张元济访问北大之后,9月15日乃有陈独秀质问《东方杂志》记者的文章问世,这是颇耐人寻味的。当张元济等以大减价的经济竞争方式感到无济于事时,1919年5月25日,则决定由陶葆霖来接管《东方杂志》。理由是杜亚泉“实太偏于旧”,社会上向《东方杂志》投稿中,“甚有佳作,而亚(泉)均不取”。偏要与新文化运动相抗衡,引起社会舆论的不满。请杜亚泉仍管理化部的事。1920年7月8日陶葆霖病逝,《东方杂志》遂由钱智修接任。于此同时,商务又请高梦旦专程赴北京邀聘胡适来馆主持编译所。借助形势的挑战,以推动内部的改革,不失为明智之举。由此各部门人事均加调整,《东方杂志》,《小说月报》等也均采用了白话文,于是又跟上了时代的脚步。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1917年10月,孔教会派人来向张元济募捐,张“婉却之”。1918年2月,康有为希望商务印书馆代售《不忍》杂志和康有为的著作,张没有同意。3月康又要张为他推销刊有他写的《共和平议》的《不忍》杂志,又被张拒绝。这不是偶然的作为。当时,康、梁及研究系的人,在政治上已被视为娼妓,国民党已失去当年的朝气,多走向堕落。唯有聚集在北京大学和《新青年》周围的在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新秀,用李大钊的话说,“好像一个处女的地位,交通、研究、政学各系都想勾引我们……。还有那国民系看见我们为这些系所垂涎,便不免引起点醋意”。张元济瞩目这些“处女”新秀,是有眼力的。他在致高凤池的信中说,“弟生平宗旨,以喜新厌旧为事,故不欲厕身于政界……弟敢言公司今日所以能有此成绩者,其一部分未始非鄙人喜新厌旧之主义之所致”。 五四运动后,陈独秀离开北京南下上海。1920年初,因病住霞飞路申江医院,张元济于3月4日还曾去探望过。从此,陈组织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和中国共产党,全身心投入党务工作。1921年秋,商务当局请陈独秀任馆外名誉编辑。这也是商务革新内容之一。事先派沈雁冰征求陈的意见。“陈(独秀)表示月薪不必多(当时商务招致名流为馆外名誉编辑,月薪有高至五、六百元),编辑事务也不愿太繁重,因为他主要工作是办党,愿任商务的名誉编辑不过是为维持生活。结果说定:月薪三百元,编辑事务不像其他名誉编辑要给商务审阅稿件,而只要每年写一本小册子,题目由陈自己决定”。1922年6月,陈独秀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一篇《对于现在中国政治问题的我见》的文章。其他履行情况不详。 此时的商务,原领导张元济和高凤池先后辞职,退居“监理”二线。高梦旦也把编译所的工作交给了王云五。由于王云五是胡适推荐的,所以陈独秀通过胡适推荐瞿秋白所著《赤都心史》给商务出版。他在致胡适的信中说:“国人对于新俄,誉之者以为天堂,毁之者说为地狱,此皆不知社会进化为何物者之观察。秋白此书出,必能去掉世人多少误解。望早日介绍于商务,并催其早日出版为要”。商务不仅接受了,(于1924年出版)还请瞿秋白编译小百科丛书。蔡和森因一时经济拮据,陈则将蔡的著译书稿又转托胡适介绍给商务。陈还曾为张申府谋取商务图书馆主任之职。这些也属陈独秀与商务关系中的一部分。 (二) 1927年大革命失败,陈独秀离开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岗位。蛰居上海,恢复了他的著述生涯。他此时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是《中国拼音文字草案》。这是陈独秀早年对文字学研究的继续。据罗章龙说,“他(指陈)一直热衷于研究文字学,管理政治活动繁忙,他也从未间断这方面的研究工作。记得在1922年,中国共产党召开第二次代表大会期间,他曾告诉我说,他过去写过一本《字义类例》,里面虽有些特殊的见解,现在看来,有些问题还须进一步研究,准备再写一本专著。他要我帮同搜集各方言资料,想弄清一些字的南北各地异音。我因为工作忙,没有来得及做。1923年‘三大’以后,我调到中央工作时,他又向我旧事重提,说自己在这方面有些创见,不把它写出来实在可惜”。 《中国拼音文字草案》分北京话、汉口话、上海话和广东话,每种方言的发音,都请人校核过,如上海话的校音者为沈雁冰、陆缀文;广州话的校音者为杨殷、罗绮园;汉口话的校音者为项英;北京话为邓颖超。书稿写成后,原拟给商务印书馆出版,因故未果。中国文字将来走拼音之途的意见是否正确,在此姑且不论,但他的研究,对现代汉语的发展还是有益的。他在《自序》中说,“有许多用广东、或北京土字写的书,别的地方的人简直看不懂,差不多比看日本文的书还难,所以一用现代的文字,代表现代的语言,叙述现代的生活,便自然感觉到中国的文字已经破多了,只有做洋八股才无此感觉。在全国,无字的语音,最少在一千个以上,这许许多多的字,在洋八股家看来,不过是些土音俗字,无关重要,其实都是平民日常生活所必需,而且其中有大部分还是形容特别的动作状态,不是现有的字所能够代替的。文字只是代表语言的符号,中国有许多语言只能说出不能写出,它不成了有语言而无文字的国家!”他还说,有了拼音文字,并不是要把汉字废除掉。中国的文字不是仓颉一人所造,“是从远古一直到现在无数仓颉造成的;今后需要许多仓颉来研究制造新的文字”。 1928年春夏之间,由张菊生(元济)、王云五、胡愈之、傅孟真、赵元任等人“共赠稿费千元”给陈独秀。书稿存放在胡适处,以后,陈在南京监狱时,还曾致书胡适问及此事:“存尊处的拼音文字稿,我想现在商务可以放心出版了。倘商务还不敢出版,能改由孟真先生在研究所出版否?”胡适复信说:“〈国语稿本〉已于四月前亲交商务。顷晤云五先生,他说,稿本字太小,不便影印。排印则有许多困难。他已与馆中商如何排印之法。”最后还是没有印成。 自1932年起,陈独秀被国民党逮捕,关在南京第一监狱,同乡友生程演生以明人名言:“读书闭户第一,闭户狱中第一”,以勉他潜心著述。他说他“不但闭户,并且闭口,惟不能闭心耳”。他曾在1934年在致汪原放信中,谈及他准备在以后二、三年内从事“古代的中国”、“现代的中国”、“道家概论”、“孔子与儒家”以及耶稣与基督、我的回忆录(即自传)等方面的著述。据台静农说,陈独秀晚年在寄给他一篇文章的油印件时,曾谈到他著述的主导思想:“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而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故拟油印此表(中国古史表)以遗同好,免完全散失也。”平时他亦不止一次说要写中国史的书和中国文字的书。“他以为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的学术思想,有些乌烟瘴气,再不能让它继续下去毒害青年”。这工作在《新青年》时期想做而未能做成,晚年想继续完成此任务。不过,他对这方面的研究,大概在1936年才正式开始,其步骤是先文字学后史学。这是因为要真正了解古代的历史,必先读通古书中的古字,就得从训诂音韵下功夫。他在《〈小学识字教本〉自序》中说,“昔之塾师课童,授徒而不释义,盲从如习符咒,学童苦之。今之学校诵书释义矣,而识字仍如习符咒,且盲记漫无统纪之符咒至二三千字,其戕贼学童之脑力为何如耶!……中国在拼音文字未行以前,识文字善教育之道,舍此无他途”。在陈独秀临死前数月(1942.4),著有《再论世界大势》,文中列有人类社会民主发展进程表:上古社会—氏族社会民主制;古代社会—城市市民的民主制(包括希腊、罗马);近世社会—资产阶级民主制;未来—无产阶级民主制以至全民民主制。他分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途,如希特勒胜利,则民主自由将丧失数百年才能恢复。他说,“每个时代民主制向前发展之先,都经过一专制黑暗时期。”他希望近代的进化史,不经专制黑暗而由资产阶级民主制,直接走向未来世界更扩大的民主制。他寄希望于青年为此而努力,并用“知其可而为之”的精神,影响下一代的青年。他研究文史,最终大概即是这个目的。这就是《新青年》的未竟之志。所以当汪孟邹催他写《自传》时,他竟回信说,我正在写《小学识字课本》,这比《自传》更重要,候此书写好再说。可惜的是,天不假年,陈独秀死得太早了。 陈独秀在监狱里,订有一份《东方杂志》,这固然是当时研究参考所需,也可见他对《东方杂志》的感表与态度。照监狱的规定,犯人是不准与外界联系的,寄给陈独秀的书信,都须经监狱检查。所以陈独秀一般均通过南京的亲友代转书信,以避免检查。唯此《东方杂志》,则由商务印书馆直接寄到监狱陈独秀收。1937年起,陈独秀向《东方杂志》投稿。当他第一次投的稿由编辑部寄回要他修改时,竟将稿酬和修改意见一并寄来了。这时的陈独秀,已是国民党的阶下囚,不是当年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更不是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稿未刊载即寄来稿酬,表明编辑部知道他生活困难,亟需钱用;采用政治犯的文稿而不怕涉嫌,是使他颇为惊奇的。他写信问胡适:“我拟写各种书,他们要么?不知是顺口应酬话,还是真话?倘真要,我便真写。他们真要,望示以内容大致范围,的确能出者。著书藏之名山,则非我所愿也”。这时的《东方杂志》已由胡愈之主编。陈独秀向胡适所提出的各点,胡适是否转达了,今已无可考。但此后《东方杂志》经常刊用陈独秀的稿子,这是事实。而这个事实是推动陈独秀著述的最大动力,是不容忽视的。后来,商务同意出版《陈独秀丛著》也就不是无缘无故的了。 陈独秀在《东方杂志》发表的文章,计有: 1.《荀子韵表及考释》34卷2号; 2.《实庵字说》,34卷5号,6号,7号,10号,13号(连载); 3.《老子考略》,34卷11号; 4.《孔子与中国》,34卷13号,18号,19号; 5.《中国古代有复声母说》,34卷20号,21号; 6.《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36卷4号,6号; 7.《中国古史表》,37卷1号; 8.《禹治九河考》,38卷2号。 时间从1937年持续到1941年。 抗日战争全面开始,陈独秀被释出狱,曾一度忙于抗日宣传,不久,即由武汉而重庆,最后定居于江津,继续他的文史研究,直至病魔夺去他的生命为止,始终没有停辍过。当他的《小学识字教本》诠释到“抛”字时,搁笔长逝了。是他“抛”世而去,抑或人世“抛”了他?!陈独秀的一生及其业绩,总是蕴义双关的。 陈独秀逝世后,即由何之瑜、魏建功、台静农、方教博在江津对陈的遗稿,做了登记编号工作。文字学及声韵学方面的由魏建功整理,散文与诗词散失甚多,搜集不易,拟由台静农,并拟请陈钟凡参加搜集。其他政治思想的论文,早已披露于各种刊物者,征得家属同意,暂不加整理。最后由何之瑜总其成。何至1943年4月19日编成《独秀丛著目录》,分寄陈独秀生前友生征求意见。当时驻重庆的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欣然应允出版。不过他说在此不能排印,必须到战争结束。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何之瑜又去找王云五。王对他说,“仲甫先生的遗著,商务一定出版,但必须要等两三个月”。旋由王抚五(星拱)出面,约集独秀的三子松年、以及北大友生沈尹默、傅斯年、段锡朋、狄君武等人,于1945年11月29日,在重庆重专美街七号,会同商务印书馆代表,签订陈氏遗著出版合约。议定陈独秀的“所有文史部分遗著,全部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表”。版税分三部分: 一、以百分之四十为纪念之用; 二、以百分之三十为(陈氏)孙女教育经费; 三、以百分之三十为整理遗稿之费用。 遗稿由何之瑜负责直接交付商务印书馆。如商务不能按期出版,则由何之瑜收回原稿,交国立北京大学永久保存。在《关于陈仲甫先生遗著出版问题谈话会记录》上签字的有:光明甫、王星拱(抚五)、陈松年、狄膺(君武)、王云五、何之瑜等六人。 何之瑜于1946年由江津到上海,专事整理陈氏遗稿。此时胡适已由美国返国,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即由陈钟凡致书胡适为何之瑜先容,告诉他何之瑜正在从事整理陈的遗著,要求胡适托沪上友生对何之瑜的生活加以关照。胡适由此对陈氏遗著的整理工作,亦参加了意见。1947年秋,何之瑜将《独秀丛著目录》改为《独秀丛著总目》,把陈独秀所有著述全部列入。分十二册。计有: 一、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及其它(凡八篇) 1.《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作于南京监狱,后在江津重订。有自序及魏建功序,手稿及油印本。 2.《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作于南京监狱,发表于《东方杂志》34卷20号,21号。 3.《连语类编》作于南京监狱,手稿。 4.《荀子韵表及考释》作于南京监狱,发表于《东方杂志》34卷2号。 5.《屈宋韵表及考释》作于南京监狱,未完,手稿。 6.《晋吕静韵集目》作于南京监狱,手稿。 7.《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作于南京监狱,曾发表于《东方杂志》36卷4号,6号,1940年在江津又重加修正。 8.《表》手稿。 二、实庵字说 1.《实庵字说》作于南京监狱,于《东方杂志》34卷5,6,7,10,13号连载。 2.《字义类例》作于1913年冬,1925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石印本。 3.《识字初阶》作于南京监狱,手稿。(此稿有二,均未完成,出狱后改作,更名为《小学识字教本》) 4.《干支为字母说》作于南京监狱,手稿。 三、小学识字教本 上篇 字根及半字根 下篇 字根孳乳之字 出狱后继续《识字初阶》之作,上篇十章早完成,下篇未及完成,但“本书之体系业已完成”。手稿及油印本。 四、中国拼音文字草案 手稿 五、独秀文存一集 汇集五四时期的文字 六、独秀文存二集 汇集国民革命时期的文字 七、独秀文存三集 汇集托派时期的文字 八、独秀文存四集 汇集抗日时期的言论及于南京监狱的部分学术论著 九、独秀诗存 手迹及抄稿 十、独秀书信手 迹及抄稿 十一、甲戌随笔 包括1934年在狱中所写随笔和音韵文字杂记以及古史材料等。 十二、独秀丛著拾遗 上述《实庵字说》册中的《字义类例》,版权为亚东图书馆所有;《小学识字教本》亦在陈生前售给了国立编译馆。《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和《连语类编》,因北大自昆明每月赠陈独秀三百元生活费,陈即以此相赠给北大出版(因故未果)。这些都需要征得有关方面同意,将版权转让,悉数归商务出版。此事联系妥当后,又因上述十二种中,如独秀文存第二集、第三集,独秀书信,独秀诗存和拾遗等,均难一时收齐,只有留待日后,所以改成先出七种,即一、二、三、四、五、八、十一。“其他还没有汇收完成的稿子,以后随时由商务出版。准备先出版的一、二、三、四、十一五种,都是文字学的著述。 商务印书馆接受出版陈氏遗著是王云五在重庆应允的,《谈话记录》上也是王云五签的字。但待商务迁返上海后,王云五到国民党政府当大官去了,辞去了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之职,商务的董事长张元济挽留无效,曾动员胡适出任,胡适又推荐朱经农,1946年9月22日,朱经农正式接任商务总经理。据说,出版书籍的最后决定权,由董事长把关。全馆的出版会议即由张元济主持。何之瑜听商务印书馆的内部人说,“他们的‘西园寺’很难说话”。担心会受到阻碍,即央请胡适出面疏通。1947底,遗著的第一册已排印了一部分。1948遗著的排印忽又停止,何之瑜又急忙搬救兵,自忖“在张菊生先生面前说话,能够有效的”只有胡适。则专函请胡适转向张元济说明:“如果这么停下去,实在可惜,将来也难得再行起首”。果然有效。何之瑜在1948年5月30日修订《独秀丛著总目》时说,“前三天正是陈独秀逝世第六周年,他的遗著才得出版,真是一件不平凡的事。以后如果没有特别的阻碍,总可以和世人见面”。可见进展是顺利的。这是指《丛著》的第一部分《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及其他》。商务既出的陈著只此一卷。 《独秀丛著》的“总序”,何之瑜是请胡适写的,说只有胡适才堪胜任。1948年6月,商务已将《丛著》的第一册“排好、校好”了,但胡适本答应在最近一周内交卷的“总序”,仍未见寄来,1948年10月,胡适南下在沪停留时,何之瑜曾三次访晤胡适,总因人多事忙,不能畅所欲言,最后只得写一封长信,除催“总序”及早完成外,还介绍了许多他所掌握的有关陈独秀的生平与思想发展的史料,供胡适作“总序”之用。但十分不幸,时局骤变,蒋氏王朝摇摇欲坠,不容胡适安坐作序,“总序”流产了。《丛著》的命运,也因此终未得“和世人见面”。已编辑的文稿资料均存于商务。只有其中《小学识字教本》,因请魏建功抄写,直至1948年6月,尚未见交去商务。据悉,这些陈氏遗著,至今均保存无恙。《独秀丛著》如无商务的推动,很难有汇集整理的机会,将会被无情的岁月湮没。 陈独秀在我国历史上放过异彩,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历史人物,他与商务印书馆的关系,不该湮没,虽然曾一度被历史的浪花所覆盖。陈独秀与商务的关系,是作者与出版者的关系。商务印书馆始终把陈独秀当学者对待的。陈独秀与商务的缘,始、终是完满的。也只有商务印书馆,在当时的条件下,有如此的气魄和胆识,敢于承印陈氏遗著。1949年以后,情势与观念起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丛著》印刷不可能再继续下去,致使陈独秀与商务的缘,在事实上未能在句末画上圆圈。这是时代所造成的缺憾。何时能补上这个句号,有待新的出版家和新的时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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