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日北京《顺天时报》上有一篇论说,题目叫做《孔教研究之必要》。细看他文章的内容,题目应该改作《孔教拥护之必要》才对。因为他开口便说:“新学白话文之鼓吹,乃为知识普及社会进步起见,吾人极表赞成,当俟别论。至排击孔教,则为吾人所不取。”他已经决定不取排击孔教,便不是研究的态度了。若取研究的态度,将来研究的结果,排击或是拥护,却不能预定的。 我对于这篇论说,分析起来,觉得他有三个谬误的观念: 第一,不以能否适合现代社会定孔教价值 他说:“孔教由其文字之表面观之,固多不适于现时。例如君臣之义,全然为共和国所无。即关于亲子、夫妇之道,及其他关于一般道德之说明,亦多与现代人心不甚相合。盖现代于法律上、政治上、经济上,均认人类个人之平等,同受国家之保障。于是亲子、夫妇,及其他一切人与人的关系,自与古时‘以人类不平等为原则之时代’不能相同。仅就此等处排斥孔教,以为不合于时势,亦可谓不思之甚矣。”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因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还有一班人硬要拿他出来压迫现代人心,抵抗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顺天》记者既然承认孔教在法律上、政治上、经济上都和现代社会人心不合,不知道我们还要尊崇孔教的理由在那里? 第二,不在遗书文字上研究孔教教义 他说:“凡文字不可拘泥读之,所可读者乃其精神。今欲知孔子,若专就其遗书详细解释,终难得其真相。”又说:“至其研究之方法,则不可拘泥文字,更不可为古人之解释所拘束。……倘为朱熹、王阳明之徒所束缚,则必难得孔子之真意矣。”我对于这几段话,发生了左列两个疑问: (1)孔教非自心现量不立语言文字的佛教可比,又不能在乩坛上请孔子的灵魂来自己说明,除了依据遗书文字和后儒的解释以外,还有什么研究的材料? (2)除了君臣、亲子、夫妇(三纲)之道及其他关于一般道德之说明,孔子的“精神”、“真相”、“真意”究竟是什么? 第三,不以孔子生存时学说主张为根本 他说:“论者欲知孔子之真义,请先假定孔子生于现代,与己对座,自为颜、曾诸子,对孔子发问,而思孔子将为如何之回答。试观孔子当时对颜子、曾子、子贡、子路诸人之问答,各异其趣。可知孔子若对于现代之吾人,其所答者,必更与告诸子者判若霄壤,自不待言。试思之,使孔子对于林琴南氏将如何答之乎?对于陈独秀氏将如何答之乎?使孔子生于个人平等、共和制之现代,而为新闻记者,则其所论又将如何乎?”我对于这一段话,也有几个疑问如左: (1)孔子答现代人的话究竟如何,《顺天》记者和我都不曾在乩坛上听过,都不能够凭空断定他对不对。但是他生存时所答颜、曾诸子的话虽然各异其趣,试问有没有和他平常君臣、亲子、夫妇之道及其他关于一般道德之说明大不同的地方? (2)对于已往的人,无论他生存时学说主张如何,若可以假定他生在现代,他的学说主张就能合现代潮流,必和他生存时不同,就断定他有尊崇的价值,那么我们对于秦始皇、张献忠、拿破仑、梅特涅等人,也都可以这样假定吗?那么我们对于自古以来学说不完全、不正确的学者,也都可以这样假定吗? (3)就假定孔子生存在现代,他的学说主张,必合现代潮流,必然可以施行,必然可以尊崇,可惜他现在还没有像耶稣那样复活起来,给我们一点新教训。我们只能研究未复活以前,他的旧教训的价值在那里,未复活以前,他的君臣、亲子、夫妇之道,及其他关于一般道德的说明,对于现代生活和世界潮流,还有施行尊崇的必要没有。 1919年5月4日《每周评论》第20号 选自《独秀文存》 署名:只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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