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孤立” 1937年8月,陈独秀结束五年的牢狱生活,投入抗战政治热潮。他衷心地拥护国共合作抗日,显示了民族至上,共御外侮的爱国立场。但是,陈独秀既不见容于国共两大武装政治集团,也不见容于中国托派极左小集团。1938年7月,蒙受“汉奸”、“间谍”屈辱的陈独秀,不得不拖着贫病之躯,离开抗战政治中心武汉,来到四川重庆,又几经辗转,最后躲到江津小城,远离政治斗争的旋涡。
1939年,因老病多难,不断搬迁,陈独秀约有十个月没有动笔为文。但是,他的思索没有停顿,而是更加深邃了。同年底,陈独秀定居在江津城外二十里远的鹤山坪石墙院杨氏山庄,直到1942年5月27日与世长辞。在最后的两年多的岁月里,陈独秀虽被摒除于政治中心之外,却以其清醒的思考,密切关注国际国内形势,关注上海托派临委的动向,尤其关注“无产阶级专政”的苏联从1934年开始的持续多年对“反对派”的大清洗大屠杀暴行。苏联大批政要如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李可夫以及原社会革命党人、孟什维克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立宪民主党人、民粹派分子等,都被肉体消灭。被杀人数,有说几十万人,有说数百万人,有说两千万人,究竟多少,至今是一个谜。1940年,逃亡国外的托洛茨基也被苏联秘密警察机关派人用利镐砍死。这样的历史惨剧,怎能不让陈独秀对于民主和专政问题进行思考并作出合理的解析呢?
陈独秀郑重而严肃地说:“我根据苏俄二十年来的经验,沉思熟虑了六七年,始决定了今天的意见。”(《陈独秀最后的论文和书信》,1948年印行。以下引文除注明出处者外,均引自此书,不再一一注明)所谓思虑六七年,可上溯至1934—1935年间。那时身系南京狱中的陈独秀曾经对难友濮清泉说,现在苏联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专政到反动派,我举双手赞成;但专政到人民,甚至专政到党内,难道是马克思、列宁始料所及吗?此无它,贱视民主之过也。又说,资产阶级政权,是少数统治多数,他们能允许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不怕垮台;而无产阶级政权是多数统治少数,竟怕这怕那,强调一党专政,不允许言论自由,焉有是理?六七年后的1940年,苏联已与希特勒签订苏德条约,并出兵与德国瓜分波兰。陈独秀盛怒之下,写《告少年》诗,指斥这些行径为古代传说中的食人厉鬼伯强,“旁行越邻国,势若吞舟鲸,食人及其类,勋旧一朝烹。”
陈独秀晚年思索的结晶,集中于1940年初至1942年5月他逝世前所写十几篇文章和书信,被胡适称之为陈独秀的“最后见解”,广为流布。正如陈独秀早已宣告的那样:“我在此所发表的言论,……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隶属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将来谁是朋友,现在完全不知道。我绝对不怕孤立。”(1937年11月21日致陈其昌信)
民主和专政理论的阐释
在“最后见解”中,陈独秀对他往日曾经信仰的理论重新加以审视,作出新的判断。
陈独秀对民主和专政理论的阐释,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民主主义是自从人类发生政治组织,以至政治消灭之间,各时代(希腊、罗马、近代以至将来)多数阶级的人民、反抗少数特权的旗帜”。近代资产阶级民主制“不尽为资产阶级所欢迎,而是几千万民众流血斗争了五六百年才实现的”。
(二)“‘无产阶级民主’不是一个空洞名词,其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没有这些,议会或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如果说无级民主与资级民主不同,那便是完全不了解民主之基本内容……无级和资级是一样的。只是实施范围有广狭而已”。
(三)“十月(革命)以来,轻率的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起推翻,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的空洞名词,一种抵制资产阶级民主的门面语而已。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有国有大工业、军队、警察、法院、苏维埃选举法,这些利器在手,足够镇压资产阶级的反革命,用不着拿独裁来代替民主,独裁制如一把利刃,今天用之杀别人,别天便会用之杀自己。列宁当时也曾经警觉到‘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容许反对派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由等,TL(指托洛茨基——引者)直至独裁这把利刃伤害到他自己,才想到党、工会和各级苏维埃要民主,要选举自由,然而太晚了!”
(四)“政治上民主主义和经济上的社会主义,是相成而非相反的东西。民主主义并非和资本主义及资产阶级是不可分离的。无产政党因反对资产阶级及资本主义,遂并民主主义而亦反对之,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权,残暴、贪污、虚伪、欺骗、腐化、堕落,决不能创造甚么社会主义,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
(五)“应该毫无成见的领悟苏俄二十余年来的教训,科学的而非宗教的重新估计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及其领袖之价值,不能一切归罪于史大林,例如无产阶级政权之下的民主制问题”。“如果说史大林的罪恶与无产阶级独裁制无关,即是说史大林的罪恶非由于十月(革命)以来苏联制度之违反了民主制之基本内容(这些违反民主的制度,都非创自史大林),而是由于史大林的个人心术特别坏,这完全是唯心派的见解。”“我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在十月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如果认为资产阶级民主制已至其社会动力已经耗竭之时,不必为民主斗争,即等于说无产阶级政权不需要民主,这一观点将误尽天下后世!”
陈独秀的傥论,可谓语惊四海,引起轩然大波。陈独秀曾说:“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痒的话,我愿说极正确的话,也愿意说极错误的话,绝不愿说不错又不对的话。”(致陈其昌信,1937年11月21日)当时和后来的评论者,对于陈独秀的上述言论,或誉或毁,都自有道理。平心而论,除却不该毫无区别的把苏联与德、意法西斯相提并论一概否之外,他的其他见解都是不应忽视的。
民主政治终将完备和实现
陈独秀早年倡导民主和科学,成为一代思想家,有康有为党、孙中山党而至共产党,身历辛亥、反袁、五四运动、国民革命,冲入政治斗争旋涡而不能自拔,复受制于共产国际,被逐出共产党。晚年重归“五四”,重拾自我,最后觉悟到民主政治原则的普适性。陈独秀对民主政治的思索是依据现实的体验和感悟,他虽然提出了同列宁主义国家学说不同的一些见解,但未脱离辩证唯物史观思路。陈独秀这些见解,既是针对以苏俄为代表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是针对当时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和领袖独裁。后来刊布这些言论的胡适说它是“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上稀有重要文献。”说陈氏的这些“独立思想”,“实在是他的大觉大悟的见解。”(胡适:《陈独秀最后对于民主的见解(论文和书信)·序言》,广州自由中国出版社,1949年6月版)
陈独秀六十年前并非完备的民主政治观,已有论者指出其片面性和不足,诸如:民主政治固然应当照顾多数,但也应当尊重少数;权力必须相互制约;统治必须得到被统治者的同意;没有任何个人或集团可以居于法律、宪法之上;原告不能做审判官;民主的普适性应当肯定,但同时应看到,民主又确实存在新旧之分、“资”“无”之分,等等。
资本主义政治需要民主,社会主义政治尤其需要民主。民主政治原则的普适性将长久留存,其承载形式和实现步骤在不同国家自应有其不同的特点,既取决于这个国家的现实条件,也受其传统文化因素的制约。然而若以不能即刻实行民主政治,便用种种借口拒民主政治于千里之外,那总有一天这个国家的极权制度真的成为腐败者的乐园,它终将被排除在世界先进民族行列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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