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殇 清光绪七年(1881)秋,苏州府爆发瘟疫。在苏州窦如田军门家任塾师的怀宁人陈象五不幸染疾,于中秋节病逝于苏州城怀宁会馆,时年34岁。 陈氏谱系 据聚星堂《陈氏宗谱》介绍,陈氏一世祖汝心公初居安庆城东枞阳门外金锭桥柳林湾。汝心公生四子,分别名崇本、志、道、义。长房崇本公之后迁至渌水乡旧桥,建有陈氏祠堂。象五是二房崇志公之后,属城股。为避战乱,母亲曾带象五、昔凡兄弟俩居住在旧桥陈家剖屋。 陈衍中,字象五,优廪贡生,江苏补用府经历,生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 衍中是一个很优秀的秀才。进士、后曾任浙江咨议局议长的汤寿潜为之作传: 陈衍中,字象五,江南怀宁人。象五家世贫,习儒业十二世矣,而功名俱未显。 象五生有异姿,束发受书,岸然柴立。亡何,咸丰之季,赭寇犯安庆,城中故族转徙他乡。象五父及兄投笔从戎,象五及季弟避乱乡间。家徒四壁,无以为生。劳太恭人勤女红以度日食。而流离之际,犹不忍象五兄弟之废学也,择良师以授读,夜间解馆,太恭人纺织灯下,命象五兄弟从旁诵读,无间寒暑。尝戒之曰:“吾家累叶以书为业,毋至若辈坠读书种子也。”象五体母意,发愤自励,以勖厥弟。 迨王师克复安庆,命儒臣视学,象五以县学生入泮。太恭人喜动颜曰:“吾儿本窭人子,而亦得入士林耶。”顾太恭人积劳成病,象五亲尝汤药,依依膝下。宁国孙太守慕象五名,延为西席,象五以母病力辞。太恭人趣之行,曰:“家无长物。若恋我转无以菽水,非云孝也。”象五重遵母意,遂行。比至宁国,而太恭人已物故也。象五闻信奔丧,痛哭血下。 先是太恭人以季子昔凡弱,不能成立为虑。象五承母志,训诲季弟无微不至。太恭人丧不数年,昔凡举于乡矣,而象五之心始慰。象五天性最厚,亲友困乏者,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自入学后,文名日盛,四方来学者日众。弟子贫不能供束脩者,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多所成就。皖中知名士半出其门也。 象五讲求实学,慷慨有大志,屡困场屋。不得已纳粟以府经历分发江苏,课吏辄优等。大使咸侧目矣。 这篇传记写得哀婉动人,是《陈氏宗谱》中最精彩的篇章。承母命,象五助弟成立。使弟衍庶(昔凡)中举并走上仕途。民国四年版《怀宁县志》陈昔凡传:“从三兄衍中学,中乙亥乡试举人。” 千里之外的安庆城,北门后营里居住着陈象五的家人。年迈的父亲陈章旭听闻噩耗,欲哭无泪: 章旭公,字太占,亦字晓峰,盐提举衔候选知县。所谓以“盐提举衔候选知县”,其实是个空头支票,从未放过实缺,常年充当幕僚。章旭公生于嘉庆二十四年己卯(1819),娶劳秉全之长女,生子四:衍藩、藻、中、庶。劳氏勤俭持家,母仪足训,而于教子一端,尤足风世。 长子衍藩,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十一岁五经读竣,文理清通。值乱,父章旭挈藩从戎,衍藩后入湘军水师统帅杨岳斌幕,颇倚任,疏保直隶州,以知府用。旋归移家东流,被太平军刺伤,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十四日,即湘军克复安庆前一个月病逝,年仅21岁。次子衍藻,生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早逝。长子次子接连去世,且都没有子息。接着太占公夫人劳氏卒于同治九年(1870),终年四十六岁。妻子病故后,章旭公没有再娶。 同治十年(1871),章旭公为三子衍中操办婚事,迎娶查芳传长女。小夫妻当年年底为章旭公添了长孙,取名庆元,官名健生,字孟吉。象五接二连三生了两个女儿。章旭公六十岁时,象五又给他添了一个孙子,老先生更是高兴,取名庆同,官名乾生。可现在庆同才两岁,三儿子就客死他乡,章旭公真是椎心泣血。 为母则强 (张全海供图) 最痛苦的莫过于陈象五的妻子陈查氏,她生于咸丰元年辛亥(1851),娘家是清廉堂查氏大户。 旧怀宁查氏以聚集地命名分为三支:一为县城之查,清廉堂;一为海螺之查,清容堂;一为查家岭之查,咸一堂。 清廉堂《查氏家谱》 作者供图 据清廉堂《查氏家谱》记载:查氏七十一世社鼎公为明末太医,名满京师。明朝灭亡后,退隐于休宁蓝渡。其次子万亨公无意于仕进,“奔驰游览,晚至皖城,爱其风俗淳朴,谓西门外人烟稠密,兼得山水之助可卜居焉。”于是决意在怀宁落户入籍。明清时期,怀宁一直是安庆府首县,亦是府治所在。而这一支查氏长期居住在安庆城内,故有“县城查”之称。 乾嘉年间,查氏七十七世、候选县丞渭公,自县城迁居渌水乡旧桥东。渭公生七子,其四子懋榘生一子,名芳传。芳传公,字协和,生于道光八年戊子(1828)端午节。协和公生一子三女,长女即陈象五妻子陈查氏。 旧桥,“陈查联姻”之桥。 象五病故,陈查氏才三十岁,上有年过花甲的公公,下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最大的庆元不到十岁,最小的庆同刚满两岁。小叔子昔凡中举虽然已经六年,只是“考取誊录馆议叙班候选知县”。象五刚过“五七”,不幸再次降临:九月二十四日,陈查氏的妯娌、昔凡原配桐邑拳庄方氏撒手人寰,真是雪上加霜。 灾难接踵而至,陈查氏没有被击垮。她想起了三年前去世的父亲: 父亲查协和,讳芳传,七岁丧父,十三岁丧母。三伯母洪太君爱而育之。芳传小时候很聪明,能得人怜。家庭寒素,又值太平天国战乱,逃死不暇,哪里能够读书?长大后,知道“人非自立无以图存”的道理。查芳传集小资本在省城开了一爿布店,生意兴隆。处境渐顺,芳传公乐善好施,乡邻戚族,以缓急告,必竭力 助。或死亡不能成殓,即赙以布帛,毫不吝啬,也没有自以为对人有恩德而表现出来的神色。他常说:“人非万不得已,哪个愿意奴颜婢膝、畏缩不前厚着脸皮求人?他不考虑被人讥笑嘲讽,而我假若拒绝他,那感到羞愧的应该是我呀”。 陈查氏的母亲李氏,秉性慈祥,克勤克俭。在娘家的时候,就很贤惠。十八岁时嫁给了芳传公,夙夜操作,相夫起家,惠遍乡党,功推内助。丈夫去世后,查李氏益自砥砺“教子读书,驯至成立。家道复兴,益行慈善”。她常常告诫子女:“有戚族繁衍不乏贫困当体先人遗志,量予周济之。” 陈查氏听从母亲的教诲,强忍悲痛,擦干眼泪,侍奉公公,养育子女。 根据章旭公的意见,将象五次子庆同过继为昔凡为嗣。在族长主持下,上祠堂办理了过继手续。 庆同六岁后,由祖父章旭公——这位“白胡爹爹”开蒙。 白胡爹爹脾性古怪,严厉至极,一天到晚板着脸。哭闹的孩子一听到“白胡爹爹来了”,便停声不敢哭。 庆同小时候聪慧过人,正是这聪慧害苦了他。庆元读书,白胡爹爹从来不大注意,唯独看中了庆同。恨不得一年之内把“四书五经”都读完,白胡爹爹才满意。庆同不爱死记硬背。背不出书的时候,白胡爹爹抬手便打;使他气得咬牙切齿几乎发狂的是,庆同无论挨了如何毒打,总是一声不哭。白胡爹爹不止一次愤怒而伤感地骂道:“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 陈查氏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是母亲对庆同不像爹爹那样悲观,总是好言劝勉:“小儿,爹爹打你是为你好。你务必好好用心读书,将来书读好了,中个举人替你父亲争口气。” 庆同见母亲边说边流泪,便嚎啕大哭起来。母亲一边替庆同擦眼泪一边责备他:“你这孩子真淘气,爹爹那样打你你不哭,现在倒无端的哭起来。” 母亲的眼泪,比爹爹的板子还有威权,是叫庆同用功读书最强有力的命令。 陈查氏经常教育四个孩子,不要看不起穷人,更不许骂叫花子;为了救济穷人,她有时竟然把衣服拿去当了。 作为孀居的母亲,陈查氏有柔弱的一面。 陈氏家族有一位族长,怀宁话称为“户尊”。陈查氏教育孩子们要尊敬他。光绪十二年(1886),长江大水冲破了怀宁县广济圩,渌水乡全部淹没。这位族长哭丧着脸向陈查氏诉说乡民的痛苦,接着却要借钱接济自己的家属。母亲虽然对族长很尊敬,然而却没有答应。族长走后,庆同问母亲:“我们家里虽然穷,总比被淹的人家好些,为何今天一个钱也不肯借给族长呢?”母亲紧锁双眉,一言不发。几年以后,庆同才知道,这位族长为人狡诈,请他判断是非曲直,一概以所得鸡、米、烟土或老本洋为标准。每逢修圩放赈,族长都热心为大家奔波,但他督修的工程都最容易损毁,实际是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这就是为什么母亲皱眉不语的缘故。 族长手下有一位户差,常常奉族长之命,捉拿族中不法分子到祠堂接受处罚;同时他又是一位阴差(阎王爷的差人)。他常常到庆同家里,说是在阴间见到了庆同家的祖先,没钱用了,托他来收钱买纸银锭烧给祖先。陈查氏不仅恭敬地款待他,而且给钱托他代买纸银锭。户差走后,母亲表示不相信户差的鬼话。 家境贫寒、遭人冷眼,丝毫不影响陈查氏培养孩子成才的决心和意志:长子庆元,考取了秀才,府学廪贡生。经岁、科两试一等前列者,方能取得廪名义。安庆府共四十名廪贡生,每年发廪饩银四两。 光绪十五年(1889)六月,章旭公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一岁。白胡爹爹走了,母亲找过几个塾师,小庆同都不满意,母亲就让大哥庆元教弟弟庆同读书。知弟莫若哥,大哥知道庆同不喜欢读八股文章,除要他温习经书外,还教他读《昭明文选》。起初,庆同读《昭明文选》也有点头痛,后来渐渐读出味道。 孩子们渐渐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小叔子昔凡公和妯娌的帮助下,陈查氏为庆元迎娶了补用行政厅张懋勋之长女;长女嫁给了安庆商人吴向荣;二女嫁给了画家姜筠之侄、邑庠生姜超。 光绪二十二年(1896),庆同十七岁。在县考前一两个月,大哥庆元实在再捱不过去了,不得不跟弟弟说好话:“考期已近,你也得看看八股文章了吧。”庆同一声不吭,哥哥知道,这不是反对,而是默认了,就拿出合于小考的路德的文章作讲解,再传授金黄和袁枚的制艺,真可谓临时抱佛脚。县考和府考,庆元名次都不靠前。到了院试,宗师出的题目是“鱼鳖不可胜食也材木”。对于这样不通的“截答题”,庆同用不通的文章来对付。他把《昭明文选》上有鸟兽草木的难字和《康熙字典》上荒谬的古文,填满了一片皇皇大文。这篇文章,竟被宗师大人看中,把庆同取了第一名。 捷报传来,母亲陈查氏乐得几乎掉下了眼泪。“眼皮子浅”的乡邻,看到全族中陈象五第一个中了秀才,陈昔凡还中了举;现在看见庆元、庆同兄弟俩年纪轻轻都中了秀才,造出许多神话,说章旭公的祖坟风水好;说振风塔是陈家祖坟前的一管笔等等。几个富户,看中了这第一名秀才,争先恐后托人打听庆同可曾定亲。 母亲大乐特乐,庆同自然高兴。听从母亲和嗣父之命,庆同与安庆府统领高登科长女高大众定亲。 光绪二十三年(1897)七月,庆同第一次离开母亲,出远门到南京参加江南乡试。他觉得乡试“这场灾难是免不了的,不如积极地用点功,考个举人以了母亲的心愿”,以后好“专心做点学问”,并且“打定主意,只想考个举人了事,决不愿意再上进”。 乡试共三场九天。这次命运之神没有眷顾庆同,他目睹了考场里的种种怪现状,“看呆了一两个钟头”,联想到国家、人民和制度,他落榜了。而这一串联想,便是庆同由“选学妖孽转变为康梁派之最大动机”。 这一年,德国在沙皇俄国的怂恿下,于11月14日占领了山东胶州湾,紧接着,俄国、美国、法国、日本等列强在中国掀起了划分势力范围的狂潮,扬言要瓜分中国。庆同“痛感时势日非,不堪设想”,在这一年冬天,写下了《扬子江形势论略》一文。 文章指出:“近时敌鼾卧榻,谋堕神州,俄营满蒙,法伺黔贵,德人染指青齐,日本觊觎闽越,英据香澳,且急急欲垄断长江,以通川藏印度之道路,管辖东南七省之利权。”文章认为:“万一不测,则工商裹足,漕运税饷在在艰难,上而天府之,下而小民之生计。何以措之?” 作者采用旧有资料、旅行者的记述和外国人的论述,写了这篇著作,略述扬子江(长江)沿江形势,提出各处重要地段军事设防建议,供清政府参考。 陈独秀《扬子江形势论略》 作者供图 《扬子江形势论略》全文7000余字,广征博引。这部木刻竖排本的著作,署名怀宁陈乾生众甫,文末特别注明“光绪丁酉冬怀宁陈乾生自识”。这年,庆同才十八岁,怀着满腔热忱,写下至今仍有参考价值的军事论著,足见其天赋之高。 光绪二十四年(1898),在安庆大南门培德巷家中,高大众生了第一个儿子,按排行应该是“遐”字辈,谱名遐延;因为大哥庆元的儿子取名遐年,庆同把儿子取名延年。两房都添了孙子,陈查氏别提多高兴了。庆同告别母亲、妻子和刚刚诞生的儿子,和哥哥庆元一起随嗣父昔凡到东北盛京(今沈阳)做文书工作。 第二年,庆同得知母亲生病,便同大哥庆元一起匆匆南下,等到他们到家时,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兄弟俩肝肠寸断,将母亲安葬十里铺老祖山(今独秀园附近)。 青史留芳 光绪三十四年(1908)9月,陈庆元因患肺病,死于东北沈阳,年仅37岁。此时,庆同在杭州浙江陆军小学任国文史地教习。次年秋天,庆同北上,接扶大哥灵柩回安庆。在沈阳寓所,庆同写下了长诗《述哀》:…… 与君为兄弟,匆匆三十年。十年余少小,罔知忧苦煎。十年各南北,一面无良缘。其间十年内,孤苦各相怜。青灯课我读,文彩励先鞭。慈母虑孤弱,一夕魂九迁。弱冠弄文史,寸草心拳拳。关东遭丧乱,飞鸿惊寒弦。南奔历艰险,意图骨肉全。辛苦归闾里,母已长弃捐。无言执兄手,泪湿雍门弦。相携出门去,顾影各涓涓。弟就辽东道,兄航燕海边。海上各为别,一别已终天。回思十载上,泣语如眼前。见兄不见母,今兄亦亡焉。兄亡归母侧,孑身苦迍邅。地下语老母,儿命青丝悬。老母喜兄至,泪落如流泉。同根复相爱,怎不双来还?…… 作者痛悼亡兄,追思慈母,感天动地。 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陈庆同被迫流亡日本。应好友章士钊之约编辑《甲寅》杂志。1914年11月14日,他在《甲寅》杂志第一卷第四号上,发表了惊世骇俗的政论文《爱国心与自觉心》,署名独秀,这是他第一次以独秀之名发表文章。 1915年印行的《怀宁县志》,陈衍中、陈衍庶、陈查氏以及陈独秀大哥陈健生都“志”上有名:陈衍中归于“笃行”,陈衍庶归于“仕业”,陈查氏归于“节孝”。这在地方志史料中,很少见。 1937年夏天,《宇宙风》杂志社主编陶亢德托出版商汪孟邹写信给正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服刑的陈独秀,请他写自传。7月16至20日,陈独秀埋头写作,写就两章,取名《实庵自传》。陈独秀《实庵自传》说:“父亲的性格,我不大知道。母亲之为人,很能干而疏财仗义,好打抱不平,亲戚本家都称她为女丈夫;其实她本质还是个老好人,往往优容奸恶,缺乏严肃坚定的态度。” 接着陈独秀生动地记叙了母亲的性格,并准确地分析了母亲的性格对自己的影响:“有人称赞我嫉恶如仇,有人批评我性情暴躁。其实我性情暴躁则有之,嫉恶如仇则不尽然。在这方面,我和我母亲同样缺乏严肃坚决的态度。有时简直是优容奸恶,因此误过多少大事,上过多少恶当。至今虽然深知之,还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于政治上之不严肃,不坚决,而母亲的性格之遗传,也有影响吧”。 夏筱翊,1980年代初期中师毕业,在基层工作30多年,已提前退休。现致力于挖掘地方文史。中华法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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