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陈独秀便留心文字音韵之学。1929年,成《中国拼音文字草案》稿。1932年被蒋介石判刑8年,入南京第一模范监狱,1937年,因日寇轰炸,陈氏被提前释放。1938年,陈氏由武汉入川,1942年5月27日贫病交加,逝于江津。狱中三年,陈氏草成文字音韵学论稿数种,到四川后,他着手刊印这方面的著作,与学界讨论。2001年12月,中华书局将陈氏的音韵学论稿合刊为《陈独秀音韵学论文集》。其中收入陈氏《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前有魏建功《序》及陈氏《自序》)、《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连语类编》、《荀子韵表及考释》、《屈宋韵表及考释》、《晋吕静〈韵集〉目》、《〈广韵〉东冬鍾江中之古韵考》七种。《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后,有《附录》一编,收陈氏在江津时与魏建功往来书信十二封和陈中凡致陈氏书信一封,往复讨论《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陈氏及当时诸人皆称此《表》为《韵表》),时间从8月29日至1942年2月。魏建功和陈中凡都是陈氏在北大时的学生,从书信中可见他们对师说既有赞同之处,也有补充或反对的意见,但都非常重视此《韵表》的学术价值,堪称师生论学的佳话韵事。 关于陈氏的《韵表》,还有一则重要的史料,即南京大学中文系黄粹伯教授所藏《陈仲甫先生论韵遗墨》立轴。立轴长195公分,宽32公分,以青绫通裱。中为陈氏致黄氏书信两纸,草书,分为上下;黄氏工楷誊录陈氏书信一纸为额。裱绫右侧上方,胡小石题行书“陈仲甫先生论韵遗墨”九字,落款为“戊子十一月,光炜题”。以下裱绫两侧,陈中凡行书题识七行,右三、左四。 文化大革命中,黄粹伯教授受到迫害,《遗墨》被抄没。文革结束后,由其子黄东迈教授捐赠南京大学中文系收藏。2002年,南京大学百年校庆之际,中文系曾按立轴的原大小与款式影印装轴,馈赠学林,以为纪念。兹将陈氏致黄氏书信全文抄录如下,其中标点符号为陈氏自加,括号中的文字为笔者的注释: 粹伯先生左右:金陵别后,已三年矣, 日前曾致函吴子馨兄,询先生踪迹,尚未得 复,顷得敝同乡方孝博兄书知大驾近在渝 州,闻之大喜。拙作《韵表》闻先生已(黄 氏录脱此字)阅及,希评赐指教!章、黄之 徒,以其师但言阴阳对转,且云除缉盍(黄 氏录作“合”)外古无入声,遂以阴阳与入亦 可对转为疑,更不信三声互用之说。鄙意以 为独闭口韵有入声,他则无之,殊难解释; 方言及后世音变既可(黄氏录作“已”)对 转,何以当时不能互用,亦难解释;旧派学 者,本自读书不求甚解,殊不能满足吾辈求 知之欲望也。又如依(黄氏录脱此字)许书 形声之说,同一牛也,而牝牡无分矣;同一 心也,而忠恶无分矣。此何故耶?自来亦不 求甚解也。太炎《文始》序例庚,驳王子韶 右文说,引农无厚义,支无倾邪义为词;然 不知农之引申义如洪范农用八政传、(“如 洪范农用八政传、”,陈氏以小字书于旁注 于“农之引申义”右侧)有厚,支本象手持 个,即枝字之初形,枝为歧枝、枝条,自有 倾邪之义。其所以强为之词者,徒以惧六书 残而(黄氏录脱此字)为五耳。六书之说始 于汉,东汉初班固尚无形声之说,此亦太炎 好古而不求甚解之过也。狂妄之见,尚乞有 以教之! 训丹兄现在何所,先生倘知之,豫希 (黄氏录作“希赐”)示知! 此祝 教安 弟独秀手启三月二十九日 陈中凡题识全文为: 仲甫先生《古音阴阳入互用表》分古韵 为 a,e,I,u 四类,依开齐合再分十系, 将《说文》、《玉篇》、《广韵》、《集 韵》所收之字依类录入,见古音阴阳入三声 互相通转,可谓条理密察。特吾以为古韵非 一成不变之物,周秦与汉魏未必同符。隋唐 以来,变化益繁,欲范以定型,恐难吻合。 曾奉书略抒所见,相与质证。复书谓:“此 仆一人之见,各方异议究将来作一总答 复。”讫未见嗣音,先生已归道山矣。此与 黄粹白先生书,对太炎、季刚两先生谈阴阳 对转不知三声互用、及太炎先生《文始》驳 王子韶右文之说,备致不满。实则自孔撝约 立阴阳声之别,太炎先生据为成均图,季刚 先生扩为阴阳入三部对转说,至仲甫先生三 部互用之说,循叙推演,后益转精,积薪之 势然也。质之粹白先生,以为然不? 戊子冬十月十三日陈钟凡拜识。 陈氏的《韵表》刊印之事,实由魏建功、台静农两位先生操持。当时魏、台二人皆居四川江津白沙镇。魏氏在国立西南女子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台氏在国立编译馆任职。魏建功于1941年10月15日给陈氏《韵表》作的《序》中称:“十余年前余写《古音系研究》一书,意在擎举斯学总总问题蕲向于中国语言学之新建设,已发此说,更历丧乱,倥偬保命,碌碌未有所成……去年来国立编译馆,既得读怀宁陈仲甫先生《小学识字教本》稿,赞叹欢喜以为自有古文字资料以来,文字学家趋末弃本,抱残守阙,两无裨补之失,俄然扫空,因有疑问,获加命提。先生不弃谫陋,更以所为《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寄余读之。余惟先生实为检讨向来古音分部结果而有此作,其要旨具详自序,锐思精断,非依违章(指章太炎)高(指高本汉)者所可梦想。” 《附录》中的书信向我们提供了《韵表》刊印的过程: 1941年8月29日魏氏告陈氏曰:“大著拟即进行油印”。9月10日,陈氏致魏氏,请为《表》作一《序》并建议油印25份。9月13日,陈氏致魏氏,询问魏氏油印是否开始,并请“代寄重庆沈尹默、顾颉刚各一份,北平沈兼士一份,昆明唐立厂一份,白沙胡小石一份,余三份,兄及静农各一份,国立图书馆一份”。10月4日,陈氏致魏氏,告“前接静农兄九月十八日书云:韵表自序蜡版已写就。”10月9日,魏氏致陈氏,称“《音表》功已誊清……纸买两刀,才十余元。将来再致写蜡纸酬若干可耳。”12月13日,陈氏致魏氏,称“江津城晤谈甚欢,别来又将两月矣。”并告“《韵表》已由静农兄前后寄来十三份,略可分配,静农处留八份,云已寄兄二份,内有送唐立厂先生一份也。” 1996年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编辑出版《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一),悉为陈独秀赠台静农的书信、诗文与书法。靳树鹏从中选注《陈独秀晚年书信三十八封》,刊于《书屋》2000年第11期。其中有数封陈氏致台、魏二人的信,涉及《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刊印之事。 1941年5月5日,致台氏曰:“顷写《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己成三分之一,份量不多(二万字左右),拟自买纸,由馆中代写油印,如何?兄及建功兄能设法觅一册段氏《六书音韵表》(版本小的好些)借我一用否?” 8月20日 ,致台、魏二氏曰:“拙著《韵表》已动手写否?补入各字另纸录上。纸价需若干望早日计算示知(只印二十份)。建功兄能作一文好极,时间当来得及,表写印好,另写订入可也,弟自序亦须迟数日始克寄上。” 8月27日,致台、魏二氏曰:“寄上韵表自序六纸(收到望即赐知!),希检收。希望建功兄之序能同时一并印出。何日可以动手写印,需纸价若干,均望早日示知!望印二十份,兄等处留八份,以十二份托农工银行寄弟可也。 ” 9月5日,致台、魏二氏曰:“此韵表编译馆能代印否?如能印,印纸及腊纸共需价若干,希即示知!倘不能印,望兄等暂时代为保存黑石山兄寓中,勿寄江津,因江津城及白沙场最近均有被炸危险也(渝友来云敌广播如此)。韵表格子颇小,写字太多,油印时恐甚糊涂,各格有收录字过多者,望兄等酌量将其不必要者删去若干可也。 又自序文中有二处请注意修正之(两处改稿略)。 写油印时,最好能照原稿每行均画纵横格子,读之始能清楚不紊。 韵表所取之字有漏略不全者,希就兄等所忆及补之!” 9月27日,致台氏曰:“九月八日、十六日、十八日、二十一日四示,均于近一星期中先后读悉。韵表由馆代印且用其腊纸,陈馆长如知之,乞代为道谢……韵表自序是否已照弟迭次所改者写之,全部写成约在何时?不知双十节边能订成寄江津否(希望能加紧写成)?家姊灵柩将于下月即十月(阳历)二十日由油溪运至江津城安葬,弟必进城一行,如无警报,或提前于十五边即动身,并拟在城小住一星期或十天;即有警报,十九日亦必进城,住二三日,望在此期间,韵表能订好寄至江津城也。建功兄前有动身赴滇前来江津一晤之言,倘能来,可在十九、二十、二十一这几日(如无警报可于十六七来)。韵表能带来更好,兄及建功夫人能同来一游否?韵表写好(不必订)望即(此字旁画圈)检一份送与小石,并征求他的批评。我料他必大不以为然也。汉译高著中国音韵学,望向馆中借来一读。” 11月13日致台氏曰:“韵表正文及自序印好,不俟装订即求检一份代寄‘成都华西坝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陈觉玄教授’收,因其来函急欲得此为授课参考之用也。装订好时,请送胡小石一份,兄留一份,请代寄尹默、兼士各一份,余均托农工银行寄下,为荷!” 综合《附录》及《台静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可见,1941年5月陈氏与台氏商议买纸交编译馆代印《韵表》之事。8月,陈氏写好《韵表》,并望魏氏作《序》,商印20份。9月,陈独秀正式请魏建功作《序》,并写好《自序》。其后一再与二人商议刊印细节,指定寄赠名单。10月15日,魏氏为《韵表》作《序》毕,大约在20日左右,魏氏赴滇之前,曾至江津面晤陈氏。11月,《韵表》印好之前,陈独秀又命台氏尽快寄赠诸友。12月,陈氏已先后收到台氏寄来的《韵表》13份。 从《附录》可见,12月11日,陈氏让台氏“不俟装订即求检一份代寄成都华西坝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陈觉玄教授”(陈中凡)已写来了回信,与陈独秀讨论对《韵表》的看法。陈中凡认为,阴阳入三声互用,是一个语音变化现象,并不是一个古代用韵的规则。“至有时地之变易,乃有音韵之转移。当古人互用之时,其音必为同部,或至相近,逐渐演变而有后日阴阳入转变之现象,非古人用时,即有阴阳入之分别而互用之也。”29日,陈氏将陈中凡的信寄给魏氏。陈氏认为:“照觉玄的说法,古音但有阴声,阳入乃后代之变音耳。(不知弟看法有误否?)如古音本无阳入,近世阳入又有消失之趋势,特中古有此一现象,则殊可怪也。”并叮嘱魏氏:“觉玄函阅后尚希寄还,因对拙作持反对意见者必不乏人,拟汇齐将来作一后序总讨论之也。”(前引陈中凡在立轴中的题识,也称陈独秀在复书中表示要对各方异议作一总答复) 1942年2月6日,魏氏写了一封长信致陈氏,阐论他对《韵表》的看法,并评析二陈观点的分歧。《附录》中的最后一封信是陈氏致魏氏的,并且没有写完。《附录》编者注曰:“此信未完,作者病逝。”但这封信的开头说:“前上二函,一内附致徐老书及油印近作一份(见《附录》10月13日陈氏致魏氏信),一附陈觉玄兄来信,想已先后达览;今有音学数事与兄商榷者。”这说明陈氏在写此信时尚未收到魏氏2月6日的来信,因此可以断定此信当写于2月间,而陈氏病逝,则迟在5月27日,所以,信未完篇并非因为陈氏病故。 此外,陈氏致黄粹伯的书信可以证明,陈氏在3月间仍与学界讨论他的《韵表》。《韵表》刊印后,陈独秀非常关注学界的反映,除了让台、魏二人寄送《韵表》给沈尹默、顾颉刚、沈兼士、唐立厂、胡小石、陈中凡等人之外,他自己也在寻找专家寄赠讨论。黄粹伯,又作淬伯,生于1899年,江苏南通人,小陈独秀20岁。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1927年任中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1952年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70年病逝。著有《慧琳一切经音义反切声类考》、《唐代关中方言音系》等。陈氏在信中称“金陵别后,已三年矣”,说明陈独秀在南京狱中时,就与当时在中央研究院的黄粹伯有学术上的交往。1941年底《韵表》刊出后,陈氏向吴子馨打听黄粹伯的下落,意在征求意见。后从方孝博处得知黄氏在重庆,且看过了《韵表》,陈氏很高兴,便致书黄氏,陈述己见。可以断定,这封落款3月29日的信写于1942年。这也是现在所知陈独秀与学术界讨论《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的最后文字。 数年以后,黄氏将陈氏写给他的信工楷誊录,与陈氏两纸书信合裱成一个立轴,并请胡小石、陈中凡题写款识。胡、陈二人的落款俱书“戊子”,当题于1948年。胡小石先生曾任白沙西南女子师范中文系主任,陈独秀让台静农在《韵表》印好后“即检一份送与小石,并征求他的批评。我料他必大不以为然也。”说明陈独秀洞彻老友的个性。4年以后,他们睹物思人,题识之中,笔墨含情。陈独秀、黄粹伯、陈钟凡、胡小石俱是书家,于是一卷之中,数美俱陈,堪称学林珍宝,书林集萃。 2002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陈中凡所藏书信集—《清晖山馆友声集》,中有1950年黄粹伯致陈中凡的信,从中可见黄粹伯接到陈独秀书信后的情形,信中还交待了《陈仲甫先生论韵遗墨》立轴的原委,录以结束本文: 斠玄先生撰席: 战前曾接谈宴,忽逾十年。在玄黄变易 之中,乃见真儒,寸心之所感,有若干人 也。仲甫先生晚年著述《韵表》以外,又有 《识字读本》,此中创见甚多,每欲修书申 论,不意手翰先赉,当时拟写长信,请求是 正,顾以仆仆于沙坪坝、南温泉之间,形神 殊不宁静,冀暑假从容写答,讵知五月仲甫 之噩耗至矣。未了之愿,遂至于今。近将此 遗札精装成轴,适因右白兄之便,先得先生 题记,快慰无似。迟日当趋俟,一倾久别之 怀。专此,敬颂 道安! 黄淬伯 顿首 十、廿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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