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弘:陈独秀最后的生活和政见

2022-7-6 09:28| 发布者: 恭常| 查看:10537| 评论: 0|原作者: 丁弘|来自: 《炎黄春秋》2003年第4期

摘要:   鹤山坪在四川江津县乡间的群山环抱之中,远望山峰如仙鹤挺立,林木葱葱,人迹罕至。1939年5月底,陈独秀在战乱中流亡至此,这是他生命的终点。   当时,陈在病中,他给友人的信中谈到:有血压高,“日来头晕 ...

  鹤山坪在四川江津县乡间的群山环抱之中,远望山峰如仙鹤挺立,林木葱葱,人迹罕至。1939年5月底,陈独秀在战乱中流亡至此,这是他生命的终点。

  当时,陈在病中,他给友人的信中谈到:有血压高,“日来头晕耳轰”。来此没有平坦的路,他是坐唯一的交通工具“滑竿”来的,说这儿是一个“极静、凉、可靠”的地方。

  陈寄居杨氏山庄的石墙院,这是一个有20多间房的大宅子,是前清一个进士所置房产,此人和三个儿子都已过世,有一孙辈杨学渊在外地工作。他听说陈到达鹤山坪,立即致书家人:“腾出最好的房子,妥为招待。”杨所以如此热情,可能是受到过一些“五四”运动的熏陶,别的找不到理由。陈是一年前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共党要犯”呀!

  陈和妻子潘兰珍借住一间上房,两间厢房。房内陈设原极简单,堆满书籍和箱笼旧物。最醒目的是墙上有岳飞的“还我河山”草书拓片。这个院子闭塞极了,门前的路也是陡峭坎坷的。

  陈独秀过去不论在北京,还是在上海什么地方,家里都是群英荟萃,就是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里,也是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现在他感到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天,地方忽接到通知,要求各家打扫卫生,特别是清理场上(集市),是新上任的县太爷罗宗文要来此山村。他是一个年轻人,原来是专程拜会陈独秀的。他对陈的礼貌恭敬态度,惊动了这个山村。

  生活极清苦,物价又飞涨。陈独秀为了糊口,把朋友送给他的灰鼠袍子也“当”了。他晚年的诗句有: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

  病如檐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

  可见他的处境和心情了。

  尽管如此,他不吃“嗟来之食”,对此认真之极。一个被捕之后,背叛共产党的任卓宣(叶青),给陈寄了200元,他立即退回。国民党中央的秘书长朱家骅,他的学生,赠5000元,他立即拒绝。朱又托张国焘转赠,他再次退回,并写信斥责:“请你以后不要多事!”张感慨地说:“仲甫总是如此!”

  一些北大的毕业生,陈独秀的学生,成了国民党政要的,如罗家伦、傅斯年等等,到四川重庆来时,都专程来此山村看望老师。看到他如此贫困,不免资助。陈说:“你们把我当乞丐施舍吗!”一些人说:“恩师之情,铭刻在心,不能忘也!”他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穷死饿死也不会收的。”他对人说:“收了,王明、康生对我的攻击更有理由了。”

  蒋介石了解他的生活情况,叫国库局拨一笔钱给他。国库局派大员亲去处理,江津县银行办事处主任也陪同登门,希望落实此事。陈更是坚决拒绝,“原封退回!”

  此真所谓“贫士无财有傲骨,愈穷傲骨愈突兀!”在贫病交加之中,他还有一种“使命感”。1939年5月致友人信中说:“血压高,两耳几于半聋。长久如此,百事俱废矣!心所欲著之书未成,诚堪浩叹!”

  这时他要写的书是《小学识字教本》。他认为,“学童识字是盲记如符咒,严重戕残孩子,急待改良。”这是语言学的大工程。上卷书成,当时的教育部部长陈立夫致陈独秀函,称“大著斟酌古今诸家学说,煞费苦心,意多精辟,自宜付梓,以期普及。惟书名称为《小学识字教本》,究属程度太高,似可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未审尊意如何?”陈坚持己见,认为名实相符,是不可改动的。

  为出版事,陈独秀和编译局书信往来达70多次,终未能印刷。最后在1942年油印50份,梁实秋得到一份。到1971年,梁实秋在台湾影印出版。他说:“实在写得好!观点源于唯物论,精详、通达、是生平杰作,最能展示他的旧学根底……在我有生之年,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只在重庆《大公报》上发表《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一文。加上当时写给朋友的信,1949年6月,香港出版《陈独秀的最后见解》一书(胡适作序)。他虽身居偏僻山野,以其睿智、敏感和博学的基础,仍把握着时势的脉搏,对焦点的问题有更上一层楼的见解。

  他说自己“深思熟虑六七年”,始有今天的见解,他否认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是资产阶级统治方式,而说“民主是从古代希腊、罗马,以至今天、明天、后天每个时代被压迫大众,反对少数特权阶层的旗帜。”“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的政权或无产阶级政权,必然流为史大林个人的格柏乌(克格勃)政制。这是事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人的心术特别坏些。”还是在1935年,他被押于南京监狱中时,他就怀疑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认为“斯大林政权只是有名义上的存在。”托洛茨基被杀之前,仍认为苏联“本质上仍是工人的国家”,只是一个“堕落的工人国家”。陈独秀是走得更远了。

  他在鹤山坪得知,1939年9月17日,苏联红军大举入侵波兰,依照秘密协定和德国瓜分波兰时,怒火中烧,愤怒疾书长诗一首,中有“……旁行越邻国,势若吞舟鲸,食人及其类,勋旧一朝烹。黄金握在手,利箭腰间鸣,二者唯君择,逆死顺则生……”他激愤的情绪是无以复加的了。

  1942年5月,陈病重了,17日至25日,三度昏厥,并非猝然而逝,当时没有良好的抢救条件。27日晚,9时40分逝世。慷慨解囊办理后事的竟是相识不久的江津人邓蟾秋、邓燮康叔侄两人,墓地也是在邓家的鼎山山麓的康庄,背靠郁郁葱葱的山林,面对日夜奔腾的长江。

  葬礼之事安排好之后,忽然县里派专人送来8000大洋,说是蒋介石先生资助料理后事的。这给治丧者一个棘手的难题,经反复研究,当时还是未敢退回。此事发人深思,他是刚刚放出来的阶下囚,何需如此!想来,陈面对蒋介石始终是一个强者,道义上更居于绝对优势。在法庭上,他力陈建党和推翻国民党政府的正义性,毫无惧色!蒋介石在其死后,以巨款资助,虽是政治姿态,是否也包含着对其人格的崇敬之意呢。难道他不是还想在陈独秀身上沾一点光吗?

  陈独秀死非其时,身后寂寞。如果早死一二十年,将会如何轰动!“中央社”只说三句话,连他和“五四”的关系也没提。《申报》提到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办人,著名学者,文学革命的先驱……《解放日报》、《新华日报》对陈的去世未做报道。

  在陈独秀去世前两个月,即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在延安说:“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的时候。”

  要到什么时候,可以宣传陈独秀呢?

  半个世纪过去了,坊间和报刊上果然渐渐多了陈独秀的消息。在21世纪,当中华民族可以客观地梳理20世纪的历史时,他当会更加凸现出来。

     (责任编辑  吴思)






       来源:《炎黄春秋》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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