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侃的《量守庐日记》 近来播放的反映“五四运动”前后历史的电视剧中,有黄侃的镜头,不过今人对他已经很陌生了。但在一百年前,北京大学人才辈出,其中黄侃名重一时,他是北京大学文科教授,擅长音韵训诂,兼通文史,尤工古文学,他还是书法家、诗人,著有《文心雕龙札记》《音韵略说》《声韵通例》《集韵声类表》《说文略说》等,也有诗集存世。 黄侃字季刚,湖北蕲春人,自幼继承家学,其父黄云鹄是知名的经学家,教子极严。据说黄侃五岁时已能背诵《史记》《汉书》,七岁能诗,九岁能读经,十五岁中秀才,废除科举后又考入武昌文普通中学堂,同学有宋教仁、董必武等人。黄侃十九岁时在中学堂宣传反清思想,被开除学籍,是他父亲的故交张之洞出资,帮助他赴日留学;张之洞不忘故交子弟,成为黄侃得以深造的一大机缘。不过黄侃留日后参加中国同盟会,成为革命志士,是张之洞没有预料到的。1910年,黄侃从日本归国,后任河南豫河中学教师,次年因宣传革命被学校解职,他在返乡途中所写《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被人称为“武昌起义之序曲”。 黄侃毕生钟情于音韵训诂之学,他先拜国学大师章太炎为师,章太炎对他的才华极为赏识,悉心传授,不遗余力。后来,黄侃又拜精于音韵训诂之学的刘师培为师,刘师培承传家学,长于以字音求字义。 黄侃在日本留学时之所以拜章太炎为师,是因为章太炎的一句话--章太炎极赏识黄侃的才华,曾对他讲:“当代文人得我为师,即可身价百倍。”据说黄侃听后当即施礼拜师。而刘师培在北京大学任教时,与黄侃是同事,长黄侃两岁,二人相处友善。1919年11月20日刘师培病危,急命人将黄侃叫到他的住处,将自己手抄的著述尽数交给黄侃,叮嘱他在继承后传之后世,黄侃当即叩头拜师…… 说来有趣,章、刘、黄三人竟都被人呼为“疯子”。章太炎在日本主办《民报》时,因与孙中山意见不合,被黄兴斥为“疯子”;刘师培常年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乍一看就像个“疯子”;黄侃被称为“疯子”,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怪癖--黄侃的父亲死得早,他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每次出门必带老母同行。出门时,他一定会携带由他父亲亲笔题铭的寿材,这自然也是他已届凤烛残年的老母的寿材。黄侃的孝行成了世人的谈资,也被冠以“疯子”的称号。 黄侃的母亲离世后,他请苏曼珠画了一幅《梦谒母坟图》,以寄托哀思。号称“奇人”“狂僧”,以“无端狂笑无端哭”著称的苏曼珠画完《梦谒母坟图》之后,黄侃亲自作记,又请章太炎为之题跋。至此,满纸均为名士笔墨,堪称珠联璧合的珍品。 黄侃的举止有时候确实很怪,他在中央大学执教时,号称“三不”--但凡遇到生病、天气不好、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来上课。前两个还算是不来上课的理由,第三个理由令人匪夷所思,所幸他不高兴的时候并不多,由此也能看出校方对他的宽容。北京大学规定教授出入校园必须佩戴校徽,唯独黄侃对此不予理睬,而且他经常身穿半新半旧的长衫,用一块布包着书。校工阻止他进入,继而两人发生争吵,幸亏校长及时赶来,黄侃才得以入校。冯友兰先生也写过黄侃怪异的举止:“(黄侃)在北京,住在吴承仕的一所房子中,他俩本来都是章太炎的学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不知怎么闹翻了,吴承仕叫他搬家,黄侃在搬家的时候,爬到房梁上写了一行大字:‘天下第一凶宅’。”让人忍俊不禁。 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学时,力倡“兼容并蓄”的大学精神,将持不同思想主张的教授都聘过来教课。据说辜鸿铭、黄侃对陈独秀不以为然,陈独秀对辜鸿铭亦视为另类,在教授会议上陈独秀还与辜鸿铭、黄侃二人有过激烈辩论。当时在北京大学的章门弟子曾作“柏梁体”诗分咏校内名教授,其中咏黄侃一句是“八部书外皆狗屁”,这是因为黄侃是章太炎、刘师培的弟子,信奉《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八部书;陈独秀以传播新文化为己任,与黄侃显然是壁垒分明。黄侃与人交谈时,不管认识与否,稍不适意便大动肝火,直言不讳,令人索然扫兴。某次黄侃与章太炎、钱玄同正闲谈,陈独秀突然造访,那时黄侃与陈独秀并不相识,遂与钱玄同躲到隔壁--这是古人遗风,不过能听见章、陈二人的谈话。章、陈谈起清代的音韵学大师段玉裁、戴震、王念孙,这三人黄侃是耳熟能详的:段著《六书音韵表》,分古韵六类十七部;戴著《声韵考》《声类表》,分古韵九类二十五部;王念孙分二十一部。章太炎分二十二部;黄侃渊源各家,独出新解分二十八部。其实陈独秀对音韵学也是有研究的,他曾在1910年与章太炎、苏曼殊倡议建立梵文图书馆,可见其于音韵学这门学问而言亦非等闲之辈。如果章、陈仅谈音韵学,倒也相安无事,忽然陈独秀与主人谈起段、戴、王等人出自安徽、江苏,而湖北没出大学者,作为湖北人的黄侃闻听此言,便在隔壁愤懑,进而大声插言:“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指自己)?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陈独秀是安徽人,所以黄侃才这么说。章、陈闻之皆愕然,随即不欢而散。不过章太炎出于对黄侃的偏爱,为他的性格辨解:“恐世人忘其闳美而已绳墨格之,则斯人或无以自解也。”有趣的是,据说章太炎与黄侃是因为住上下楼发生争执,才相识、相惜的。 不过更有趣的是,十余年后,黄侃成为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而陈独秀也被蔡元培引进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在校内大力提倡新文学。在蔡元培带着陈独秀与文科的诸位教授见面时,黄侃迟到,还不屑道:“区区一个桐城秀才,也须如此兴师动众?”随即拂袖而去。其实黄侃不仅嘲笑陈独秀一人,对提倡文学革命的胡适也数次调侃、嘲讥,只不过胡适不与他争论罢了。还有一次马寅初向黄侃请教《说文》,他很不客气地怼回去:“你还是弄经济去吧,‘小学’谈何容易,说了你也不懂。”马寅初本有虚心请教之意,经过这一怼,只能默然而去。黄侃“直肠放炮”,虽然说的是大实话,却不顾及旁人的颜面。 尽管黄侃人怪脾气大,但他不对学生发难,学生也很佩服他。他讲课引经据典、旁征博论,从不带书和讲义,学生下课后对照他课上所引经典,竟一字不差,因此被学生誉为“特别教授”。黄侃从不给学生布置作业,考试也不打分数,教务处急催,他只写一纸条“每人八十分”,大受学生欢迎。黄侃桃李满天下,除陆宗达外,盛名者还有范文澜、杨伯峻、金毓黻、程千帆等。 黄侃虽不拘小节,但在大事大非上从不糊涂。袁世凯为筹备登基大典大造與论,因看重黄侃的名望,授意他写“劝进书”,许以重酬;黄侃严词拒绝,并写诗嘲讽。身为“筹安六君子”的刘师培为袁世凯登基摇旗呐喊,召集学界名人鼓动“拥戴”,黄侃当即拒绝,愤言:“如是,请先生一身任之!”黄侃是老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先驱,同盟会故友多为显贵,但他耻与来往,放言:“我岂能作攀附之徒!”而同为同盟会元老的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而被软禁于北京钱粮胡同的寓所,四周全是警探,黄侃却冒险陪宿达数月之久;鉴于黄侃的社会影响,警察未敢加害,最终只将他逐出章宅。看来黄侃并非冬烘学究,爱憎极其分明。 黄侃的书法很有根底,他也擅长填词,作品风格深沉蕴藉,不妨抄录一阕:“万舞钧天沈醉,剧怜人尚醒。讶往日玉树铜驼,兴亡感便到新亭。迟迟残阳欲下,荒原外一发山更青。但自伤去国经年,雄心损,鬓额霜易盈。”这应是黄侃留日期间所作,怀念故国与反清之志交织,读来令人叹怀。 1935年,黄侃五十岁生日那天,章太炎特作一联致贺:“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这是章太炎针对黄侃所说“不满五十不著书”而激励他著书,以流传后世。可惜半年后的10月8日,黄侃与弟子赏菊大饮,因胃肠出血而离世;其实他才四十九周岁,辜负了“乾嘉以来小学集大成者”的满腹学问,令人惋惜。 (原标题:“怪”人黄侃)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朱小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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