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先生

2009-8-11 10:07| 发布者: 西城大官人| 查看:10634| 评论: 0|原作者: 台静农

摘要: 一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霉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纯 ...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霉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纯)医师,已在此开设一医院,他又是我在青岛山东大学结识的好友。家父也因事在江津,我家却住在下流白沙镇。这一年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行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主其事者老舍兄约我作鲁迅先生生平报告,次日我卽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卽去仲纯的医院,仲纯大嚷「静农到了」。原来家父说我这一天会由重庆来,他也就在这儿等我。这使我意外的惊喜,当他一到江津城,我就想见到他,弥补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现在他竟在等着见我,使我旣感动又惊异。而仲甫先生却从容谈笑,对我如同老朋友一样。刚未坐定,他同我说:「我同你看柏先生去」,不管别人,他就带我走了。


    柏先生名文蔚,字烈武,安徽寿县人,满清末年与仲甫先生同在芜湖安徽公学任教,此校为当时「革命活动之中心及文化运动之总汇」(郅玉汝「陈独秀年谱」)。仲甫先生带我走进柏先生住的小旅馆,他正在伏案挥毫为人家写对联。我在小学时,就知道他是寿县起义元勋,今已英雄老去,伟岸长须,用红线绳扎起,戴僧帽,有江湖道士气。当辛亥革命成功,柏先生任安徽都督,仲甫先生为秘书长,不过半年时间,宋教仁被杀,北洋军阀掀起极大的反动压力,柏先生被免职,而仲甫遂亡命上海,以文字鼓吹新思想,办「新青年」,然后去北大任文科学长,五四运动时散发传单被拘留了两个多月。再回到上海更积极于政治行动,一九三三年被补入狱,一九三七年八月因抗战获释。此二十多年中柏、陈两先生没有机会相见的,这次柏先生来江津,想是特来访老友的,我也有幸一见「寿春倡义闻天下」(仲甫诗)的老将,得谢仲甫先生。


   


    仲甫生先生在江津定居之后,我们父子约他来白沙镇看看,江津到白沙的水路约三小时。这一天我们父子到江边等他,独自一人来没有他的女伴。我家住在江边柳马冈一栋别墅小洋楼,是租邓燮康君的。晚饭后,我们父子陪他聊天,他谈笑自然,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象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我一时想起他少年时的诗学,因问他:听说先生早年在龙眠山朝夕背诵杜诗,那作的诗一定不少。他听了笑了。于是我拿出纸笔来,他写了游西湖韬光与虎跑三首律诗,一首是与曼殊的绝句:


    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

    身随番舶朝朝远,

    魂附东舟夕夕还;

    收拾闻情沈逝水,

    恼人新月故湾湾。


    于是停下笔来,谈起这一诗的故实,某年他同曼殊、邓以蛰(邓仲纯三弟)自日本回国,船上无事,曼殊喜欢说在日结交的女友如何如何,而仲甫先生与邓以蛰故说不相信,不免有意挑动曼殊,开他玩笑。曼殊急了,走进舱内,双手捧出些女人的发饰种种给他两人看,忽地一下抛向海里,转身痛哭。仲甫说来已经几十年前的事了,神色还有些黯然。


    次晨,我准备纸笔,请他写字,因他早年喜欢书法,并用功于篆字。他以行草写了一幅四尺立轴,他说多年没有玩此道,而体势雄健浑成,使我惊异,不特见其功力,更见此老襟怀,眞不可测。又写了一副对联,联文云:


    坐起忽惊诗在眼

    醉归每见月沈楼


    首句是明人诗,次句是他的诗,这是他早年集的,还没有忘记。题款称我父亲为「丈」称我为「兄」,我们父子当时都说他太客气!其实他还大我父亲三岁,这是传统的老辈风范,而我却不觉有些惶悚。



    仲甫的老友章士钊(行严),在民国二年他在上海创甲寅杂志,仲甫参与其事,以精悍的文笔,抨击北洋军阀的反动,影响全国。可是十年以后,他依附祺瑞,为段的临时执政府的教育与司法的两部之长,恢复甲寅杂志由月刊为周刊,力倡以柳宗元文为模范,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学生为政治腐败请愿,竟在执政府前横被枪杀,此一惨案,震动全国,而身为教育司法两部总长的章士钊,亦随此反动政权,一败涂地。


    民国六年(一九一七)至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十五、六年间,他们两人间在思想与政治方面,背道而驰,令人不可想象。直至民国二十二(一九三三)仲甫先生被补,章士钊以法律家的观点,发表一篇精辟的长文,为仲甫申诉。郅玉汝的「陈独秀年谱」谓「被告方面延有章士钊、吴之屏、彭望邺等律师五人代为辩护」,据我所知这是出于章的主动,非如一般情形由被告延聘律师。这看出两人不因多年相左,而失去旧日的交情,尤当患难之时,表现了平生风义。


    抗战时,两人都到了重庆,仲甫住进医院,章士钊去看他,他向仲甫说:


    「你很好!我像小瘪三。」

    「你找弱男回来管管好了。」

    「那更糟,越管越坏。」


    弱男是清季名公子又是诗人吴彦复的女儿,章氏夫妇早不住在一起,他是有姨太太的。


    陈章两人结交的年代,一九○三年章与张继、何梅士在上海创国民日报,仲甫卽亦参加,时陈二十五岁,章二十三岁。后两年又同在上海学习炸药以图暗杀组织。足见两人早年是朋友又是同志,后来分张,仲甫为追求他的理想,垂老入狱,犹孜孜于文字学研究。章则一失足,便掉进泥坑而不能自拔。「小瘪三」是自嘲,也是对老友说眞心话。「小瘪三」是上海滩的话,意思就是混混了。


   


    吾师沈伊默先生是仲甫少年在杭州时的朋友,后来又北京大学同事,仲甫再回到上海后,他们两人大概就没有见面了。抗战后,沈先生到重庆时,仲甫已定居江津,又没有机会见面。


    他们两人在杭州时,正是年少,过的是诗酒豪情的生活,如仲甫诗云:


    垂柳飞花村路香,

    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

    惆怅当年萧九娘。


    当时他有「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与「夜雨狂歌答沈二」雨诗,「沈二」卽伊默先生。这首「夜雨狂歌」,极瓌丽奇诡,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雲壓地地裂口,

    飛龍到海勢蚴蟉。

    喝日退避雷師吼,

    兩腳踏破九州九。

    九州囂隘聚羣醜,

    颼嵏哽緦窆貳,   

    燭龍老死夜深黝,

    伯強拍手滿地走。

    竹斑未滅帝朽骨,

    來此浮山去已久。

    雲峰東奔朝岣嶁,

    江上狂夫碎白首。

    筆底寒潮撼星斗,

    感君意氣進君酒。

    滴血寫詩報良友,

    天雨金粟泣鬼母。

    黑風吹海絕地紐,

    羿與康回笑握手。

    (诗原稿似有遗漏)


    此诗作一九一五年,明年办新青年,于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反封建,反传统,倡文学革命,实践了「华衣寒潮撼星斗」。


    二十年后,两先生避地入蜀,虽不在一起,通了消息后,亦有唱和,先是仲甫「依韵和伊默兄」的五言古诗,末四句云:「但使意无违,王乔勿久待,俯仰无愧怍,何用远吝悔。」犹见此老磊落倔强之气。


    后来仲甫先生有四首绝句寄伊默先生,沈先生也有和作。陈先生诗云:


    湖上诗人旧酒徒,

    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

    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静,

    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

    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

    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

    垂老文章气益卑。

    论诗气韵推天宝,

    无那心情似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

    非因才力薄苏黄。


    毕竟「烈士暮年」,另是一种境界。「不辞选懦事丹铅」者是说他正在撰述的「小学识字教本」,此书至仲老逝世,仅完成十之八九。书至于「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云云,感慨尤深。


    有次仲老要我将他的诗转寄给伊默先生,信笔谈到沈先生的书法,也可看出此老对于书法的见解,这当然是他早年的修养如同他的诗学,思想文学虽有激变,而艺术的趣味却未曾磨灭。现将仲老给我的信抄录于后,以存掌故:


    「伊默先生住渝何处,弟不知,兄如知之,乞将答诗转去,为荷。伊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眞,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卽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尊见以为如何?」



    仲老晚年想写两部书,一是中国史,一是中国文字书,他给我的信曾说:「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而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故拟油印此表(中国古史表)以遗同好,免完全散也。」这是他将旧作「中国古史表」托我交编译馆为之油印的信,就便提到他晚年要写出古史与文字的两部着作,这在平常谈话中也不止一次的说出他的志愿。他以为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的学术思想,有些乌烟瘴气,再不能让它继续下去毒害青年,这是「新青年」时代所未曾做到的,也就是他虽在衰病的晚年不能放弃的责任。


    书名「小学识字教本」,以古人童年时初学习认字为「小学」,汉以后则以研究文字为「小学」,仲老之书以「小学」名有双关的意思。「教本」者,是为小学教师所用。自叙云:


    本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以字根及本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之基本形义,熟习此五百数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结合,而孳乳者也。


    这是极科学的方法,使两千年来的文化遗产,由芜杂而有体系可寻。尤其是下一代儿童能循此学习,当省却许多脑力。仲老在「新青年」时代摧腐推新,晚年犹为下一代着想,如此精神,能不令人感激。


    当他计划写此书时,在重庆的北大老学生劝他将稿子卖给编译馆,他们知道此老生活只靠一二老友接济,其它馈赠,皆一概拒绝。而仲老接受卖给编译馆,则为我当时在编译馆有些方便。如交出的原稿要改正与借参考书及向馆方有事接洽等等。但我不是该馆正式人员,而是沦陷区的大学教授被安置那里,没有工作约束,可自由读书做自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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