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龙不敢点睛

（注：这是我给一位朋友的回信）

赵兄：您好！

来信收到，你让我评价这次凤凰中文台制作的陈独秀一生的历史专题片《狂人陈独秀》，我感到很是为难。虽然他们采访我，让我真实地讲了他的一生，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但是他们只在上集中用了我讲的大约十来分钟的内容。其他内容，他们用了别人的话、或主持人或旁白的话代替了。片子做成后，他们也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当然，我没有资格审阅他们的片子，但他们若让我看一看，我至少可以指出那些弄错了的史实方面的内容），就这样播放了。所以，现在大家有这样那样的意见，我是不能负责的。我只对我讲的内容负责。原来我以为只采访我一个人讲陈的一生，所以我通过老张办的内刊发了"重要通知"，让大家收看，还教了大家如何从"网络电视"收看。现在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对大家只能说句抱歉。事后我才知道，最精彩的下集，早在采访我以前，他们在安徽已经让那位作者讲完了，何必再到北京来让我再讲一遍而又不用。

你说片子一开头，我说了陈独秀三个"伟大"，让大家耳目一新，勾起了大家的兴趣，但看完两集，却不知他"伟大"在何处？"思想家"在何处。你真不简单，一下子点到了问题的实质。

我总的感觉是，这个片子"画龙不敢点睛"。具体说，凤凰台这次在大陆当局还没有为陈独秀公开彻底平反的情况下，第一个用电视手段，以同情、赞赏、企图真实地把陈独秀的一生，展现在大家面前，心是好的，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体现了中国民主基地——香港热爱民主、自由、真实的一面。只可惜他们毕竟在大陆拍片和播放，不敢触动大陆当局的禁忌，而且胆子越来越小了。凤凰台开始登陆时，大陆许多地区都可以收看的，后来听说在有些问题上得罪了当局，于是现在大陆能收看的区域很小了（文化专制制度的必然结果。逼得大家不得不用电脑上的网络电视来收看）。如果现在为了一个中共历史上唯一的"反对派"陈独秀的"反共"言行——民主和科学、反专制和反无产阶级专政等——再得罪当局，那么这个中文台的命运就会很快结束。所以，他们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下，做出了这个遗憾的片子：把陈独秀这个中国近代史上伟大的思想家的所有闪光的思想全部抹去，只留下一条只有历史轮廓的、有多种失误的、没有眼睛的"龙"。

汉朝有一位名画家叫张僧繇，善画云龙人物，曾奉武帝之命在一寺庙画了四条龙，但不点睛，说"点之则飞去"。我想凤凰台这次所以这样处理这个片子，可能也是出于这种考虑，为了留住在大陆的存在。考虑到目前大陆严厉的专制统治，不得不把那些闪光的东西割爱了。我们应该更多地给予同情和理解，而不应过多地责难。

你让我具体地点出片子的失误之处，以澄清历史，肃清其不好的影响，我的记性不好，看了也就忘了，只得例举印象最深的几例：

一、陈独秀在1901年10月首次留学日本，为了什么？我用陈本人的话明确讲了的，但被删去了。我说陈是受了1894年甲午战败和1900年八国联军再次战败中国的两大刺激，特别是八国之一的沙俄军队在东北大屠杀时，陈独秀正好在东北嗣父处，亲眼目睹。他说：此时我才晓得，一国的盛衰荣辱，全国的人都是一样消受；国亡家破，四字相连；我越思越想，悲从中来。我们中国何以不如外国，要被外国欺负，此中必有缘故。我便去到各国，查看一番。——这就是陈首次去日本留学的目的，即寻求中国衰亡的原因。从"忧国忧民到爱国爱民，再到救国救民"这是贯穿陈独秀一生的第一条红线。所以我说陈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没有一点"为私"的因素，这是他区别于中共历史上任何一个领导者的，包括毛泽东和那位自己说"我是人民的儿子"撒谎者以及"为民"者在内。

二、1915年为什么办《新青年》掀起新文化运动。我也是讲了的，即改造中国人民的愚昧落后的国民性。但是这也被删去了。这是贯穿陈独秀一生的第二条红线，他的一生一直是"中国人民思想的伟大的启蒙家"。但是在中共主流派的辞典中，是不允许这样"污蔑"中国人民的。即使是流氓无产者、土匪之类也是"革命先锋"（毛泽东语）。他们贯用的说法是："中国人民是伟大的、勤劳的、勇敢的"，而且"无知者（文盲）最聪明"，"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即坏人中最坏的人），特别是大知识分子最反动，如大右派等。

三、陈独秀晚年的民主见解和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制度的思想。我也是重点讲了的。更是被删去了。陈独秀然说过斯大林与纳粹一样反动的话（片子里用了）、但更重要的是陈独秀却特别强调，要从制度上避免斯大林的罪恶。他对只反对斯大林而拥护无产阶级专政的托派说："史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极独裁（即无产阶级专政——引者）制之逻辑的发展。试问史大林一切罪恶，哪一样不是凭藉着苏联……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裁制而发生的呢……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

看看陈独秀讲这个话以来68年的中外历史，谁不承认陈的这个思想是多么伟大英明的预见。这是陈独秀作为一个思想家最伟大的地方。做陈独秀的电视片而不点出这一思想是最大的失败。而《狂人陈独秀》恰恰是这个最大的失败：只骂斯大林，不敢点出无产阶级专政制度问题。

四、所谓"硬伤"——史实的错误，有，但是不多，主要是：

（一）   旁白里说：1920年底陈独秀去广东出任广东教育委员会委员长，由维经斯基陪同。错！实际上维经斯基此前已经回苏联。所以，筹备党的经费断绝，工作停顿。才有第二年马林来催开中共一大的事。

（二）  在下集中，两次出现"胡适与陈独秀合影"的假照片。那个人根本不是陈独秀。这张合影好象最早出现在安徽版的《胡适全集》上，后来编者承认了错误。我也在陈独秀研究的内刊上指出了错误。可是这次又被误植到这部片子上，以讹传讹，将会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三）  那位安徽的作者，在讲到陈独秀文字学著作《小学识字教本》写到"抛"字后不久就去世了。评论说这是陈独秀的宿命论。这就有点胡说八道了。《教本》以形、声、义的综合方法解析每一个汉字的纯学术著作，寻求汉字发展的规律，以解决汉字难写、难认、难学的问题。根本不表示作者的人生观（如宿命论之类）。陈在解析到"抛"字时，恰有朋友来访，暂时搁笔接客，结果接着一病不起，没有把"抛"字的解析内容写下去。这与他的什么"宿命论"，根本不搭界。恰恰相反，陈一生四次被捕，有次差一点要枪毙；国家也多次危急，面临亡国威胁。他一直对前途抱着乐观的信心，丝毫没有宿命论的心思。如抗战初期，中国大败，许多人产生"亡国论"思想，连他的学生、已经是国民党重要官员傅斯年也如此。可是陈独秀坚信抗战会胜利，并讲了充分的理由。傅听后感叹地说："我真佩服仲甫（陈独秀原姓名中的字）先生，我们比他年纪轻，他现在还是乐观"。晚年，正是中国抗日最艰苦时期，而他一生奋斗又都失败了，但他在一篇鼓动华侨积极抗日的文章中却表示："我奔走社会运动，奔走革命运动，三十余年，竟未能给贪官污吏的政治以致命的打击，说起来实在惭愧而又忿怒；然而我过去不曾自暴自弃和自杀，将来也不会自暴自弃和自杀，但愿与海内外志同道合的人们携着手共同奋斗到底"。

请看，这里哪有一点"宿命论"的味道。

我明白，以上三点硬伤，不是外行人凤凰台的制作人自己编造出来的，而是有人向他们提供的。而提供者如果是这样的人：他利用一些众所周知的陈独秀资料，颠来倒去，再加上他自己的胡说八道，换上各种标题和书名，乘现在人们陈独秀热而又对陈知之甚少的状况，和当局对真实严肃的陈独秀论著严禁出版，出版社在各种限制下出现严重稿荒的情况下，他却在短短几年中发表或出版了十几本甚至几十本（篇）有关陈独秀的论著。那真是中国学术界的悲哀，而凤凰台如此轻率地听信谎言，更是悲剧。自然，真正制造这个悲剧的，却是现在的文化专制主义制度。

纸短话长，今天就写到这里了。仅供参考。（2008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