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谈到陈独秀与刘海粟的相识相知,不得不讲潘赞化。潘赞化与陈独秀是同乡、朋友,二人曾一起在安庆组织“青年励志社”,鼓吹革命,后来为避清廷缉捕,一起东渡日本,在日本组织了“青年会”,回国后又共同在安庆发起了“藏书楼演说”。 1912年1月,陈独秀出任安徽省都督府秘书长时,潘赞化出任芜湖海关监督。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潘赞化应约在1915年第一卷上发表文章。二人长期共事,有着深厚的情谊。当潘赞化不顾“同盟会会员、芜湖海关监督”的身份,顶着世俗压力,为青楼女子潘玉良赎身,并进而与之结为秦晋之好时,陈独秀对潘赞化之举给予了最大的支持,作为唯一的来宾和证婚人出席了他们的婚礼。
当陈独秀发现潘玉良有绘画的天赋时,又建议潘赞化送她去报考刘海粟创办的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据刘海粟回忆,陈独秀对潘赞化、潘玉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应该死去了……如果尽心栽培她,说不定将来会在艺术方面有些出息呢!”(刘海粟,《女画家潘玉良-代序》,安徽省博物馆编《潘玉良美术作品选》,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从而坚定了潘玉良学习绘画、从事艺术的决心和信心。 刘海粟不止一次说过,陈独秀是发现潘玉良艺术潜质的伯乐,并曾向他推荐。1918年,潘玉良在丈夫的支持下,报考了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素描考了第一名,色彩也得了高分。这让潘玉良和潘赞化乐了好几天。发榜那天,贴在学校大门旁的那张红榜上面却没有她的名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眼睛都酸痛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一直沉人了无底的深渊。最后她醒悟了,她如此好的成绩却不被录取,一定是因为她那永远低人一等的出身在作祟。潘玉良心灰意冷。见此情景,潘赞化便带她去拜会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校长刘海粟。潘赞化对潘玉良说:“刘海粟校长跟仲甫(陈独秀字仲南)是好朋友,仲甫得知你的事,专门从北京给刘海粟写了一封信,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们去找找他也许还有希望。” 潘赞化想向刘海粟讲述潘玉良的身世。刘海粟说:“不用了,我都知道,仲甫兄都跟我讲过了。我想看看嫂夫人的习作。”看过潘玉良的画作后,刘海粟诚恳地对潘赞化说:“嫂夫人的画的确有才气,虽然笔力柔嫩,但悟性却很惊人,这是最难得的,假以时日,再着力培养,在绘画上定当有前途。”刘海粟接着说:“嫂夫人的成绩在这批考生里算是拔尖的,却不被录取,是因为有些人认为她的出身会玷污我们的学校。真是无稽之谈!民国成立都这么多年了,有些人还是死抱着旧观念不放。你们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说服那些死脑筋的人。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没有食言。一周以后,潘玉良终于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件事足以说明,在1918年之前,陈、刘二人就已神交一段时间了,甚至时有书信往来。但两人是否见过面,却没发现明确的文字记载。1921年12月初,刘海粟到北京讲学、办画展,顺便描摹一些北国风光。在多种刘海粟传记和相关文章中,有声有色地讲述了刘海粟去医院看望住院做手术的蔡元培先生时,邂逅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的故事。但笔者查阅了刘海粟、陈独秀和蔡元培的年谱,都没有提及此事。
1919年9月16日,北京大学“本校评议会”乘蔡元培出走之机,正式批准陈独秀辞去文科学长之职。(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版第106页)1920年1月下旬,陈独秀离开北京,1月29日抵达上海。已辞去北大文科学长一职的陈独秀,1921年根本没有去过北京,这一年他都在广州和上海活动。据《刘海粟年谱》记载,1922年6月23日,刘海粟“请陈独秀到上海美专校友会演讲”(袁志煌、陈祖恩编著,《刘海粟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第41页)。这不知是不是陈独秀与刘海粟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有据可查的关于他们晤面的最早文字记载。 几年之后他们又见面了.1931年9月,刘海粟第一次游欧归来,蔡元培先生叫周子勤定了四桌酒席给刘海粟洗尘。请的宾客都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其中就有陈独秀。陈独秀是最后一位到的。他一出现在餐厅门口,刘海粟就迎上前去,两人情绪激动,双手紧握。寒暄之后陈独秀说,很想听你讲讲这几年在欧洲是如何苦读力学的。刘海粟微微一笑,从裤袋中拿出刚刚草就的《东归告国人书》递给陈独秀,并说:“我带来就教于诸位大家,请老兄先看看吧!”陈独秀一目十行,万言文稿不大一会儿就看完了。他拍拍刘海粟的肩说:“此次欧游,于兄乃历史转折,对中国艺术之前途和发展也具有重大意义!你不愧为伟大的艺术叛徒。”两人说着哈哈大笑。 1922年8月9日上午,陈独秀新居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2号闯进了一帮不速之客,为首的是法租界总巡捕房特别机关西探目长西戴纳,跟在他身后的是督察员黄金荣以及探子程子卿、李友生等。他们进门时,穿着短衫短裤的陈独秀便知不妙,但已无路可退。黄金荣上前一步,板着脸冷冰冰地说:“陈先生,我们探听到你家藏有违禁书籍,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陈独秀说:“你们怎么不讲理,去年拘我一次,把我放了,怎么又来抓人?”黄金荣说:“对不起,我们是奉命行事,有话你到公堂上说去。”上午11时,他们将陈独秀及抄查到的《新青年》杂志和鼓吹激进主义的书刊,连同印刷《新青年》杂志的纸版(1922年8月11日《时报》),一并带到上海芦家湾总巡捕房。 陈独秀后来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这次被捕的直接原因:由于敌人的造谣中伤,“说我们得了俄罗斯的巨款”。于是听信谣言的“华探杨某……向我的朋友董、白二君示意要敲竹杠……穷人无钱被敲,我当时只得挺身就捕”(《我们对于造谣中伤者之答辩》,《向导周报》第98期,1925年1月7日)。 陈独秀被捕后,各方人士和进步社团纷纷进行营救。1981年,著名文化记者、作家谷苇在采访刘海粟后,写了一篇关于刘海粟与陈独秀的文章,披露了在营救陈独秀的过程中,刘海粟起了关键作用。谷苇是这样写的: 尽管陈独秀当时行止飘忽,但有一次,终于被终日追踪他的法租界巡捕房的密探们盯上了梢,捉进法国巡捕房。刘海粟得讯之后,找到当时在上海地界上很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李征五。李原系国民党的左派人物,性豪爽,重然诺,思想开明。刘海粟来找他营救陈独秀,他当即一口答应,随即找到法捕房,保释了陈独秀。 这一段“刘海粟营救陈独秀”的故事,知者不多。刘海粟过去也不愿意多说。但作为一段历史事实,不可不记。 这篇文章先在《团结报》上发表,后收录在学林出版社1987年12月出版的《艺林剪影》一书中。因为这是刘海粟言之凿凿、亲口披露的,所以“刘海粟营救陈独秀”的说法便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扩散。1989年9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独秀传》也有类似的叙述,作者唐宝林在书中写道: 1922年8月,陈在上海被捕后不久获释,人们只知道是孙中山、马林等人营救的结果,实际是刘海粟起了关键作用。刘找了当时上海滩上很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李征五,刘要他营救陈独秀,他当即一口答应,随后去法捕房,保释了陈。 《刘海粟大传》作者石楠,也写过一篇关于陈独秀与刘海粟的文章,发表在1996年第5期《江淮文史》杂志上,文中也提到1922年8月刘海粟营救陈独秀的事,大致情节与上述一样。 从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至少有多名作者认为,1922年8月9日陈独秀被捕后,是刘海粟设法营救出狱的。他们的资料来源是否都是援引谷苇的文章,不得而知。但这种说法,经过多位作者的书写,影响愈来愈大,也致使很多人认为刘海粟的确曾经在1922年营救过陈独秀。 不过,也有不认可的。1996年第5期《江苏画刊》登载了著名艺术评论家陈传席教授的惊世之作《评现代大家和名家》,以事实戳穿了刘海粟一些与事实不符的吹嘘,他说:“刘海粟曾对人讲是他救了陈独秀,但这也只是他自己说说而已。”笔者也查阅了多种陈独秀、刘海粟的年谱及传记,均未提及刘海粟营救陈独秀的事实。 1935年初夏,刘海粟结束了在欧洲多国的美展,从德国乘北德公司的桑霍斯脱号轮船,于6月25日回到上海。11月,刘海粟游黄山。他对黄山之行,在《古松图》的题记中作了这样的记述:“乙亥十一月游黄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披裘拥火犹不暖,夜深更冷,至不能寐。院前有松十余株,皆奇古。刘海粟以不堪书画之纸笔,写其一。”面对佳景,冒着严寒,刘海粟勤奋作画,除《古松图》外,他还画了《朱松》《孤松》《黄山云海》《黄山松石》。1936年3月,刘海粟又创作了中国画《寒江独钓》。嗣后,他便带上黄山画作,请蔡元培、沈恩孚、李仲乾等名士大家题字。当时已年届七十三岁,曾为中华民国临时国歌《五旗共和歌》作词的沈恩孚,根据刘海粟《古松图》的题记所描述的情景,在《朱松》图留白处题了一绝: 拥衾僧院寒于铁,起写黄山一古松。 何处不留真面目,偶挥秃笔写虬龙。
蔡元培为《黄山松石》题词: 黄山之松名天下,天矫盘拿态万方。 漫说盆栽能放大,且凭笔力与夸张。 蔡元培还在此诗的第三句后面做了小字附注,曰:“人言黄山松石,恰如放大之盆景。”蔡元培又在《黄山云海》上题词: 岩岩高峰,逢逢云海。 俯仰之间,得大自在。 蔡元培题完画,招呼刘海粟坐下,与他谈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陈独秀的事。 蔡元培说:“陈仲甫在你去德国那年,就被捕判刑了,南京汪宁地方法院以‘危害民国罪’判处其十三年监禁,现正在南京老虎桥第一监狱服刑。仲甫已定罪,目前大概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高墙之内的禁锢,对人的身心健康会带来毁灭性打击。因此我和叶恭绰、杨杏佛等都认为,应该有人去探监,去看看他,给他以精神上的支持。但我们几个都有职在身,谁去都不合适,于是就想到了你,你既无党无派,又是一个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的艺术家,也是仲甫的好朋友,你不在政府任职,老蒋就是想开罪你,也把你无可奈何。大家权衡利弊,觉得只有你去比较合适。” 刘海粟爽快地领会了蔡元培的授意,并说,我与仲甫兄已多年不见,也很惦念他。蔡元培走进书房,拿出一部《尔雅》,说:“听说他在研究古文字,这部书对他或许有点用,带给他吧!”叶恭绰也拿来一部《小学》,请刘海粟带给陈独秀。 1936年初夏的一天,刘海粟通过蔡元培的学生、教育部次长段锡朋的关系,顺利进到了监室。当时陈独秀刚洗了澡,神清气爽,喜出望外地热情接待刘海粟。许多年后,刘海粟对他所带的唯一研究生和艺术助手简繁,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他们把他关在监狱里,给他的条件还是很好的,两间房子,里面一间睡觉,外面一间当书房。他一见到我,高兴啊!拥抱!他说,海粟兄,你是旧艺术的叛徒,我是旧社会的叛徒,我们都是叛徒,都是伟大的叛徒!这个话说得多好!没有学问说不出来啊!他说,你敢第一个画人体模特,同军阀孙传芳斗,你刘海粟了不起啊!我说,你在法庭上那样大义凛然,你才是真的伟大!陈独秀说,我们都伟大!”(简繁:《沧海》(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8月第1版第685页) 刘海粟问起陈独秀的狱中生活,陈独秀立即愤愤地说:“蒋介石要我反省,我反省什么?我看他倒要反省!”他突然又从激越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对刘海粟说:“报载你去欧洲办画展,载誉归来,说点画展的事吧!” 刘海粟简略地说了在欧洲多国巡回举办画展的情况。说到国内有人反对他去欧洲举办展览时,他也激动起来,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于我的,我给他们发了个电报,我念给你听听。”他大声朗诵起来:“我为中国艺术在暗室中呼喊,一旦见光明在群星间辉耀,为完成平生夙愿,苏格拉底可以死罪,曾参可以杀人,以此罪我,亦所甘心!”陈独秀朝他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 刘海粟突然想起他提包里的礼物,说:“蔡元培先生听说你在研究文字学和古汉语,让我捎来了这部《尔雅》,叶恭绰先生让我捎了一部《小学》给你,说对你的研究一定有用。适之兄非常惦念你,他每次来沪都催蔡先生派人来看你,我是他们的代表。”他把两部书和一些特意为陈独秀带来的生活用品放到桌上。 陈独秀虽不以书法名世,但他的书法风帜独标,卓尔不群,早期的《向导》杂志刊名即出自陈独秀之手。这卷行草真实地体现了陈独秀的坦荡胸怀和昂扬激情,表明了他虽身处逆境,却傲骨依然,以及我行我素的倔强个性,可谓见情见性见风骨。刘海粟看着这幅字连连点头说:“好!好!我收下了。” 刘海粟收起《孤松》《寒江独钓》等画作和陈独秀的对联,两人再次拥抱。陈独秀祝刘海粟“二次欧游画展成功”,刘海粟则希望陈独秀“《干支为字母说》早日成书,《陈独秀自传》早日动笔!千万珍重身体”。刘海粟又说:“我们虽不能常来看你,可我们都惦记着你啊!先生多保重吧!”陈独秀松开手臂,两人互道“再见”。 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在社会名流和有识之士的多方努力下,8月23日,国民政府提前释放了陈独秀。8月25日,陈独秀给上海《申报》写信申明:“自己没有什么可悔悟,冤枉坐了五年牢。”9月他去了武汉。1938年7月2日流亡到了重庆,一个月后便隐居江津。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病逝于江津鹤山坪石墙院乡间。刘海粟则于1939年11月30日乘船离开上海去了南洋。陈独秀与刘海粟自狱中一别,竟成永诀。 自1918年前后相识,到1936年探监后分别,刘海粟与陈独秀的交情不过短短十几年,但却给刘海粟的一生留下了长长的怀念。 1980年的一个冬夜,上海统战部领导去看望刘海粟,刘海粟拿出一副陈独秀写的大型对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面对那苍劲沉雄的墨迹,刘海粟滔滔不绝地讲述了30年代的往事。他说陈独秀是一位奇才,一心爱国,胸怀坦荡,无所畏惧,极重友谊,确实是一位品格很高的极不平凡的人物。这副对联是当时陈独秀一挥而就的,正体现了其才思、人品和胸襟,所以他特别珍惜从狱中带回的这份珍品。“文革”中刘海粟的珍藏损失无数,但这副珍品却保留下来了,使他感到欣慰。刘海粟在谈吐中对陈独秀怀着深沉的情谊和无限的追念! 80年代初的一个晚上,谷苇夜访“存天阁”,到刘海粟府上与他闲聊。交谈中刘海粟忽然想起了陈独秀,他立即又找出那副珍藏的对联,展开给谷苇欣赏。刘海粟注视着眼前这副已经有些泛黄的对联,如同重睹故人,沉浸在对陈独秀深深的怀念中。他向谷苇回顾了当年的情景,他深情地说:“这副对联,倒是真实地记录了陈独秀当时士坦荡的胸怀,和昂扬的情绪。” 1994年,刘海粟首次拿出陈独秀写的这副寿联展览示众,让大家一饱眼福。同年,陈独秀孙女陈长璞前往看望刘海粟。当刘海粟追忆往事时,情不自禁地对陈长璞伸出大拇指说:“你的祖父真伟大,好人呀!”老少相对而泣,叶尚志和刘海粟夫人夏伊乔、女儿刘蟾等无不动容。刘海粟还说,1936年,陈独秀曾极力支持并引导旅法归来的女画家潘玉良,潘玉良则在南京办画展时,为回报恩人,竟不顾冒犯当局,展出了她与丈夫潘赞化多次探监后画的一幅狱中陈独秀的画像,以报答恩人。当时潘玉良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学校距离老虎桥监狱仅咫尺之遥,所以潘玉良常去看望她的恩人陈独秀。 刘海粟谈起陈独秀,总是滔滔不绝。他说,我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学长、挚友,无论他在职还是不在其位,他的表现都令人敬佩,特别是在监狱更是没有虚度光阴,令我深深地长长久久地怀念。 来源:各界杂志2019年第12期 作者:颜坤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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