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蔡元培、陈独秀、胡适1949年后命运猜想

2013-2-26 18:53| 发布者: 多声| 查看:10606| 评论: 0|原作者: 石钟扬|来自: 炎黄春秋

摘要:   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新文化运动之“三圣”(蔡为大护法,陈为精神领袖,胡为急先锋)如今若健在会怎样?  这个问题似乎是历史情节或逻辑的必然延伸。  立足当今,这个问题却很难回答。“怎样”云云,自然 ...

  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新文化运动之“三圣”(蔡为大护法,陈为精神领袖,胡为急先锋)如今若健在会怎样?


  这个问题似乎是历史情节或逻辑的必然延伸。


  立足当今,这个问题却很难回答。“怎样”云云,自然指命运尤其是政治命运如何?“如今”是个非确定的时间概念,就中国当代现实而言,当分三个时段:建国初、“文革”中、“新时期”。就对三圣命运的影响而言,本书之“如今”主体指建国初那个时期,兼及其他。以1949年为界,蔡元培(1868--1940)为83岁,陈独秀(1879--1942)为71岁,胡适(1891--1962)为59岁。若不是死神作祟,或命运摆布,他们都应能赶上建国初的种种活剧;而实际上蔡、陈已作古,只有胡适真的健在,不过他已远去海外不在现场。所以这个问题既是假设又很现实。


  既然不好回答,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话题切入。


  一、从鲁迅“杀头”诗话说起


  1990年底,舒芜先生为我的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写了篇短序。其中有段关于鲁迅的话非同寻常。他说:“‘文化大革命’中,鲁迅仅以一个空名被利用了一番,而那场运动实际上正是反鲁迅的,所以当时有识者就暗中传诵两句诗:‘鲁迅今朝若健在,天安门前等杀头’……当时表面上崇鲁迅,谈来谈去也只是谈他的关于‘两个口号’的文章,连这些文章也从未重新发表过。”


  “文革”中“鲁迅仅以一个空名被利用了一番”,这无疑是铁的事实。但我当时对“鲁迅今朝若健在,天安门前等杀头”云云,却百思不解。鲁迅(1881--1936),享年55岁,若活到1966年当为85岁。鲁迅比周作人(1885--1967)大四岁,周作人在鲁迅死后又活了31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遭红卫兵鞭打,含辱去世。难道鲁迅比周作人更惨?还被“杀头”,并且是在“天安门前”?谁来杀鲁迅?红卫兵?四人帮?“文革”中,毛泽东有“最高指示”特别恩准保护了若干名人,难道他竟让被他屡屡美言的鲁迅“天安门前等杀头”而不施救么?


  后从资料中看到,1956年当中共清算胡适思想进入高潮时,身处海外的胡适曾说:“鲁迅若不死,也会砍头的。”鲁迅与胡适是中共对现代知识分子划分左右的两极,清算胡适时中共(毛泽东)会砍鲁迅的头么?我只视为胡适的大胆假设。


  众所周知,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是出格的高。从“中国现代的圣人”到“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以至在著名的《新民主义论》中竟一口气用了九个“最”赞美这位“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可谓登峰造极,在毛著中找不到第二例。在“文革”中,毛在给江青的信还说:“我的心与鲁迅是相通的。”正由于毛的造势,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上总是独占鳌头,“文革”中甚至有红卫兵投书党中央,要求追认鲁迅为中共党员,有的人在文章或课堂上径称鲁迅为“同志”而不见外称“先生”(“文革”中“先生”与“同志”的称谓有微妙区别)。不管是出于诚意还是策略,毛对鲁迅的崇高评价已成定势,我以为他对鲁迅总不至于有与之截然相反的评说。


  这种思维惯性令我在看到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时,不由得非常惊讶。周在书末快收笔了,以《再说几句》的简短篇章披露了一项“天机”:


  一九五七年,毛主席曾前往上海小住,依照惯例请几位老乡聊聊,据说有周谷成【城】等人,罗稷南先生也是湖南老友,参加了座谈。大家都知道此时正值“反右”,谈话内容必然涉及到对文化人士在运动中处境的估计。罗稷南老先生抽个空隙,向毛主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大胆假设题,具有潜在的威胁性。其他文化界朋友若有同感,绝不敢如此冒昧,罗先生却直率地讲了出来。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一个近乎悬念的询问,得到的竟是如此严峻的回答。罗稷南先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做声。他把这事埋在心里,对谁也不透露。


  罗稷南是位俄文翻译家(致力于高尔基作品翻译),建国后一直任教于华东师大。他虽是许广平的老朋友,生前也没向许广平泄露天机。罗逝世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临终觉得这天机“不该带进棺材”,遂向一信得过的学生吐露这藏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周海婴1996年在参加巴人(王任叔)研讨会期间,听那位罗先生的学生的转告,才惊闻此天机。写书时他“撰写之后又抽掉”,直到2001年受到著名学者王元化的鼓动(王也听说过此事),才壮胆披露此“天机”。


  周书因此引起极大的轰动。当然也有人以形式逻辑来推理,说毛泽东不会有这种言论(如陈晋)。用心良苦,但以正常的形式逻辑难以推测毛的思路。因为毛从来就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那种跳跃式的思维,令人难以捉摩。最有力的是,当年亲聆“罗毛对话”者中如今唯一健在的黄宗英的“证词”。黄宗英于2002年7月4日以带病之身写了篇《我亲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周毕竟是耳食之言,黄则是亲聆者,她的“证词”与周书有若干细节上的差异:


  其一、黄文中“罗毛对话”有准确的时间。即1957年7月7日晚上,非周书所说笼统的1957年。1957年是多事之秋,这年的春天与夏天中国的政治气候可大不一样。春天(2月27日)毛泽东作了“如何处理人们内部矛盾”的著名演讲,鼓吹“鸣放”,“百家争鸣”帮助中共整风,策划了一个古今罕见的“阳谋”。果然有些有识之士纷起放而鸣之,“鸣放”不到半月,“事情正在起变化”。《人民日报》6月8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宣布反右派斗争的开始;7月1日又发表了毛泽东撰写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已向“章罗联盟”开刀。7月9日毛在上海干部会议上说:“右派最喜欢急风暴雨,最不喜欢和风细雨。……现在,右派还要挖,不能松劲,还是急风暴雨”。可见毛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前往上海小住”,而是去上海为反右派斗争督战的。


  其二、黄文说那是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座谈会,“一些经常在重大聚会时见面的各界朋友(共36人),上海市领导柯庆施、陈丕显、曹狄秋等也来了”。并非周书所说的“依照惯例请几位老乡聊聊”。参加座谈的固然有毛的湖南老乡,却远不限于此。这次座谈会或许是毛督战上海反右战役的一个组成部分。黄宗英当时“预产期将到”,“孕妇可能特别敏感”,这次召见没使她受宠若惊,反而害怕得“虚汗淋淋”,她说:“反右已风起云涌,我忐忑不安想请假不出席,怕的是会被点发言”,座谈会后“我请假休息了三四天,剧团里等着我(所以党员和积极分子)‘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哩”。


  其三、“罗毛对话”是那次座谈会中“短短一分钟”的插曲。黄文记载毛对罗“天问”的回答,字句上与周书略有不同。为保留当时的现场氛围,我还是将黄文这关键的一段转录于兹:


  那天,毛主席和在座各位似乎都熟悉。……


  毛主席放下手中的黑折扇查看手中的一份与会者名单。


  我又见主席兴致勃勃地问:“你现在怎么样啊?”罗稷南答:“现在……主席,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它会怎么样?”


  “鲁迅么--”毛主席不过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到:“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毛的话,在周书中没加引号,表示了他的谨慎;在黄问中加了引号,是亲聆者力求还原历史真相的责任所在。文字的微略差异,不影响对毛圣意的理解。


  难能可贵的是,黄宗英查到了《解放日报》1957年7月9日,《光明日报》1957年7月11日刊载新华社通稿及会场全景照片,赵丹和黄宗英坐在毛身后,照片右角背影是罗稷南,他坐在毛的斜对面。这张照片2001年还在中国电影艺术资料中心制作的庆祝党的诞辰八十周年摄影图片展中展出过。


  罗的“天问”,其实早在“反胡风”时文艺界就有人嘀咕过,但哪个敢公开提出,更何况在“反右”的节骨眼,当面给毛呈此“天问”。这反映罗先生的良知与勇气,尽管他听了毛说“惊出一身冷汗”。罗的“天问”实则是对毛建国的知识分子政策的疑虑与挑战:假若曾被毛如彼高看的鲁迅活到了反右急风暴的1957年的夏季,他的命运会怎样呢?言下之意,对鲁迅你总不会如此绝情吧!如果连鲁迅都不能幸免于难,那知识分子还有谁能逃此劫难呢?(胡风属差点被砍头那一类,茅盾属“不做声”那一类)


  毛的政治敏感性是无与伦比的。他立即听出了这位“湖南老友”(罗原名陈小航,曾任十九路军秘书,在瑞金时代就与毛有交情)的弦外之音,并作了出人意料却符合他的思维逻辑的回答。毛不愧“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他深知“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若活到反右的年头,他可能不管你是阴谋还是阳谋,他虽有“彷徨”终会放声“呐喊”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或“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不符合鲁迅的性格,那只是个缓冲的假设。残酷的事实是,即使是鲁迅也只有“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


  毛似乎是一个唯目的论者,为了达到他既定的目标,可以采取一切谋术或革命策略,用他的话说,就叫“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人们要么是革命的对象要么是革命的工具,对象与工具也不是一成不变,也会随着时段的变化而变换甚至互变。当年高看鲁迅以至抬到“吓人的高度”是革命的需要,今天让他进牢房以至可能被砍头也是革命的需要(右派中不乏鲁迅的信徒与学生)。有如恩格斯所云,对于极权主义者而言,几何公式不利他,他连几何公式都要推翻。宪法、党章都不在话下,鲁迅又如何?即使是听话听音,在座的也听出了毛的弦外之音,难怪尽管“五十年代领袖接见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安排”,座谈会所在的一间不太大的会场一张张小圆桌散散落落,电影界的人扎堆坐在迎中门方向的两三张小圆桌边。表面“一派随意祥和气氛”。但当黄宗英听懂了毛说之后,不由得惊讶,她事后追述说:“不发脾气的脾气,真仿佛巨雷就在眼前炸裂。我懵懂瞥见罗稷南和赵丹对了对默契的眼神,他们倒坦然理解了,我却吓得肚里娃娃险些蹦出来……”


  45年来,黄宗英一直将那震撼心灵的“罗毛对话”掖在心角落里,从没向外透露那“天机”。直到终被周海婴“捅”出来,在律师的鼓励下,为对历史负责,她壮起胆写了这份有力的证词。立此存照:


  此刻已是“罗毛对话”的45年之后,是7月4日的丑时。窗外接连两声暴雷向我轰来。光的闪裂。雷的撞击。一切似被吞噬了。天与地汲存了此声此象,“对话”被刻入于宇宙文化的砾石。


  若将鲁迅三十年代在“两个口号”争论中,对当时文坛党代表周扬等“四条汉子”的严厉鞭挞:“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云云,与王实味(1906--1947)《野百合花》那轻描淡写的讽喻相比较;再由王实味因《野百合花》仅数千字的杂文却在延安圣地遭从1942年起到1947年的批判与监禁以至神经失常,撤离延安途中,中共晋绥公安总局的人7月1日将王“带到黄河岸边一偏僻的山隅,用砍刀杀死后置于一眼枯井中”的悲剧,联系到毛泽东1942年5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还是杂文时代,还是鲁迅笔法”糊涂观念批判的背景,假设那有意写红军长征长篇小说的鲁迅趟过了1936年的生死劫,1942年到了延安,赶上了延安整风那一次“阳谋”,他的命运会怎样?其实鲁迅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偶尔读到毛泽东的某些诗词时,就断言毛是“山大王”。有次与冯雪峰闲谈,他突然说:“你们来了,还不是先杀掉我?”冯雪峰愕然瞠目,不知所措地回答:“那怎么会呢……”历史却回答:“那怎么不会呢?”真令人不寒而栗,甚至庆幸他1936年去世是个完美的结局:得其所也,得其所也!


  就文章做法而言,这段引桥似乎太长了,但将引桥架好,下面的路就会畅通无阻。“三圣”如今若健在,他们在大陆的命运都握在毛泽东的手里。毛泽东的最爱鲁迅尚且如此,“三圣”命运则大致可想而知。不过历史情节不是人们主观想象出来的,它是由种种历史因素组成了合力演绎而成。那就让我们从种种历史因素寻找那历史情节吧。


  二、蔡元培:从被质疑到被“孤独”


  1940年3月10日,蔡元培病逝于香港。


  3月16日,国民党政府明令褒扬,并通令全国于24日举行追悼会。3月24日上午,重庆各界公祭,蒋介石、吴稚晖等500多人与会。蒋介石题了挽额“泽永河汾”。吴稚晖挽称:“生平无缺德,举世失完人”。中央研究院同人挽称:“道德救国,学术救国,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4月14日,延安各界也举行追悼会,吴玉章、范文澜等出席。毛泽东挽曰:“学界泰斗,人世楷模”。周恩来挽称:“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运动’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


  蔡先生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似乎在他的葬礼上被国共两党联手作了一次难得的践行。那是因为当时正值抗战炽热之际,国共双方都愿借蔡先生之亡灵说事。一旦事过境迁,他们(尤其是中共)对蔡先生的看法也会有出人意料的变化。


  从马寅初的命运中或许能看到蔡元培“处境”的某种征兆。


  马寅初(1882--1982)是名副其实的“老北大”。191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的马寅初,1916年应聘至北大,任经济门教授。1927年离开北大。1951年回北大任校长。


  1951年6月1日,在北大红楼前面的民主广场,马寅初发表了就职演讲。他说:“诸位同学或许要听取我的建校方针,这点不免使诸位同学失望。我任务建校方针是中央所定,一个大学校长只有工作任务,没有建校方针,一个校长应以执行中央的政策、推动中央的方针为任务,所以我今天不谈方针”,“兄弟既受政府任命,我就依照政府意旨做事。以前我们为资产阶级服务,此后要为人民服务,尤其要为工农开门”。


  走马上任后的马寅初,在北京大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毛泽东当年在北京大学时的工作室、李大钊事迹展览馆和鲁迅讲课时的教室重新布置起来,以供观瞻。


  1951年暑假,马寅初率先在北京大学设立了“暑期学习会”,组织本校职员学习40天:听报告、读文件、联系本人思想和学校情况,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以配合毛泽东亲自发动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并请来周恩来等中央领导来作报告,指导运动,就只没有请动毛泽东本人(不知是何缘故,毛泽东1949年以后从来未走进北大)。


  为期一年的思想改革运动,不少知名学者都在运动中纷纷检讨。只要翻阅一下1951年10月底及其以后的《人民日报》,许多熟悉的名字迅即映入眼帘,而文章的标题却是大同小异。所有的检讨,基本上都是千篇一律,自贬、自损、自辱的言辞俯拾即是,也堪称一时大观。


  我相信初长北大的马寅初,不是在作秀,而是自觉地把自己改成“向阳花”。只是蔡先生若地下有知,将会对这位老“北大人”作何感想呢?


  不过,马寅初毕竟是个富有良知的学者,他在一届人大四次会议上作题为《新人口论》的书面发言(见1957年7月5日《人民日报》),超前指出人口增殖过度可能出现的危机。六亿人口的基数,增殖率超过百分之二,长此以往则不可收拾。因这种“不合时宜”科学理论,遭到围攻,甚至毛泽东的龙颜大怒,马校长毫无惧色。1959年在《我的哲学思想和经济理论》一文竟有一则《附带声明》:


  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些批判者们投降。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护,只得拒绝检讨。


  老马识途。他以“单枪匹马”挑战主流的勇气,回到了他1927年在杭州(为纪念北大建校29周年)所阐述的“北大精神”:


  回忆母校自蔡先生执掌校务以来,力图改革,“五四”运动,打倒卖国贼,作人民思想之先导。此种虽斧钺加身毫无顾忌之精神,国家可灭亡,而此精神当永久不死。然既有精神,必有主义,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服务于国家社会,不顾一己之私利,勇敢直前,以达甚至高之鹄的。


  马寅初的回忆“北大精神”,“宁死不降”的表现,令当局大为震怒。毛泽东斥之为“又臭又硬”。马寅初长北大十年,终于1960年1月辞职。这位隐居在北京东总布胡同的北大老人仍不断上书,坚守己见。以另一种形式将毛请活着的鲁迅“到牢房里去写他的”的圣意演绎得活灵活现。从马寅初的命运中难道不隐隐可见蔡元培若真的活到了1949年以后将会受到何种“礼遇”么?


  胡适认为五十年代毛泽东发起批评胡适思想,实质也是在清算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他说:“许多我们的朋友公开否认北大的传统;这是在日本铁蹄下都没有经过的苦痛。……他们除宣告‘胡适的思想为敌人的思想’外,更进一步批评蔡先生的思想:一是自由思想,一是学术平等。他们说:‘这是错误之至:难道资本主义思想同人民的思想可以平等?’”果然有“恨不得把过去的历史用粉刷在黑板上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重新一笔一笔写过一遍”的知识分子,公然否定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与实践。如政治学家钱端州在《为改造自己更好地服务祖国而学习》一文中说:“北京大学的自由散漫,蔡元培先生是要负一部分责任,而将他在北京大学的主要教育思想--所谓‘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长期地保留在北京大学之中的老一辈的教师们,包括我自己在内,则应负更大的责任。”正好与胡适的话相呼应,而成了他观点的硬证。


  到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教育界的问题集中在要不要“民主办校”、要不要“教授治校”?高校党委制是不是“以党代政”、“党政不分”,某些高校党委成员是不是“不懂政策”,“不学无术”而又“独断专行”的“独夫”?


  对于这些问题,不难从蔡元培的教育独立思想里引申出结论。只是蔡元培的思想,显然会成为反右派斗争的对象,至少是被质疑、被拷问的对象。蔡元培的名望虽盖过马寅初,但马寅初初长北大时的“向阳”性是他所无法企及的;而蔡先生没有如马寅初因抨击“四大家族”营私腐败而先后被囚禁、软禁五年的光荣历史,马寅初没有如蔡先生1927年参与策划“4·12”事变的历史陈迹。以毛泽东“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的逻辑推理,应有理由说,如果蔡元培活到1957年,他的结局只能与马寅初相似,甚至还可能等而下之。


  历史终于走进了一个新的时期。当高傲的北大师生对任命九八高龄的马寅初为名誉校长而欢呼雀跃时,当北大迎来百年大庆时,人们有理由期待朝野对中国现代教育的奠基者蔡元培有个像样的评论与纪念。现实的况境,似乎令北大人很郁闷,有老师(如陈平原)在触摸历史中作为教育家的蔡元培,去“叩问大学的意义”;有学生(如余杰)在铁屋中呐喊,为“孤独的蔡元培”鸣不平。


  还是借助余杰的呐喊,去探望探望“孤独的蔡元培”吧:


  在北大未名湖畔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有一尊半身的铜像立在青松之间。


  这里是北大的一方净土。他守护着这方净土,一如他生前。他注视着这些孩子,一如他生前。他勉励着这群老师,一如他生前。


  而他孤独的身影,在老师发黄的书页里,拖得很长很长。


  他就是北大的老校长蔡元培。


  在他之前之后,北大的校长走马灯似的轮转了多少人,个个是英才俊杰,但是只要一提起北大校长,让人首先想起的就是蔡元培校长,也只有蔡元培校长。正如编辑《追忆蔡元培》一书的北大学子郑勇所说:“未名湖畔丛树幽林间,蔡元培塑像谦和地独守一片净土,引领着每次瞻拜每次肃然起敬的目光;而在北大昔日的历史传统和今日的格局气象中,蔡元培更内化为一种象征与启示。无论岁月的尘埃如何起落飞扬,黯淡了多少偶像的色彩,无论时间的流水如何一去不返,动摇了多少权威的根基,既非权威、亦非偶像的蔡先生却不减风神依旧,因为有后来者‘以口为碑,以心为碑,以文为碑’(林语堂《想念蔡元培先生》)。”


  耐人寻味的是,北大校庆期间,几何所有的纪念蔡元培的活动都由民间发起:北大纽约校友会郑重通过决议,建议将蔡元培先生暂居香港的陵墓迁回北大;也有校友建议将北大红楼的孑民纪念馆定为国家文物重点保护;有北大毕业生创办了北京国林风图书中心举办蔡元培专题讲座……而最隆重的则是北大师生自编自演的话剧《蔡元培》。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民间的活动。由几位退休的老教授发起,无数的同学汇聚起来。从一年以前他们就开始了艰辛的奔波,几经周折,终于上演了。最后一场表演,由于种种原因,礼堂的灯光道具都被迫撤除,本来演出就此终止,但是同学们还是坚持着演完了最后一场。那一场是演得所有演出中最成功的一场。而话剧中有一幕打动的无数人的心弦,那一幕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最艰难的时刻,蔡元培先生身心交瘁,独自坐在黑暗中,自言自语说道:“谁又理解我呢?”


  说到蔡元培迁墓的动议,余杰更多感慨:


  蔡元培先生仍然安息在遥远的南国,在香港仔的“华人永远坟场”。先生的墓依山而建,山青而水秀。


  但是,学子们还是忘不了老校长。近年来,一直有将蔡元培墓迁回北大,让老校长安息在未名湖畔的建议。而北大校长办公室给一位居香港的校友复信称,学校领导对建议进行了研究,答复如下:“北大现在的校园为原燕京大学旧址,一九五二年全国高等院校调整后,北京大学由沙滩迁到这里。校保护区必须保存现有格局,一切翻修和兴建事宜,皆需遵照文物保护法的有关规定,经批准以后,才得执行,学校方面无权动土。没有列入文物保护区的校园,如校舍、食堂、文体活动中心等,楼间距离甚窄,声闹喧杂,又不是安排蔡先生墓的适当场所。”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然而,校庆期间,北大在未名湖畔新建了好几个不伦不类的现代雕塑、树起了大量的广告牌,甚至还建造了巨大的、粉刷着宝洁公司广告的、供体育锻炼用的人工攀登岩。这一切行为做起来又那么顺理成章,似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手续,也没有受到文物部门的干涉。


  偌大一个校园,偏偏容不下蔡元培先生的墓。这说明,北大已经离“北大”很远了。这也从反面衬托了先生的伟大--在他逝世半个世纪以后,还有那么多人不敢直面他。文质彬彬的他依然令那么多有愧于北大、有愧于中国教育的人心惊胆战。


  先生不回来也好,省得他回来看到那么多让他伤心的事情。




  蔡元培先生依然是孤独的--什么时候他不孤独了,什么时候北大就有福了。①


  蔡元培先生身后境遇,竟然成了北大乃至中国知识分子现状的一个标志。


  悠悠六十年,不必区分辨是成就辉煌的六十年,还是风雨仓皇的六十年。中国当代的教育事业曾两度过分工具化(先是阶级斗争工具,后是市场经济的工具)所造成的重创,值得深思;如何将中国教育事业带回到蔡元培所开创的现代化轨道,仍是一个极其庄严的历史命题。


  三、陈独秀:在九顶“桂冠”下抗争


  陈独秀本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和早期领导人(第1-5届)。“五大”以后,共产国际为令其充当斯大林在中国革命种种策略失误的替罪羊,直接以非常手段解除其领导职务(1927年8月7日),直至开除党籍(1929年11月15日)。1929年陈与彭述之等组成“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动派”(简称“托派”)。1932年10月15日被捕,到1937年8月23日释放出狱,同年中共就陈独秀合作抗日问题提出“三项条件”,关键是要陈公开声明脱离托派并承认过去加入托派的错误。遭到陈的断然拒绝,他说:“我不知过从何来,奚有悔”。②如果说1929年陈是从组织上脱离了中共,1937年则从情感上告别了中共。“沉思熟虑”六七年,陈终大彻大悟,从政治制度的根本处深刻地批判了苏共打着社会主义的招牌执行“党的独裁”,指出“是独裁制产生了斯大林,而不是有了斯大林才产生独裁制”。其实这也是对中共的反思与警示。


  “朝闻道夕死可矣。”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带着清醒而不屈灵魂逝世于四川江津。


  陈独秀死后从中共那里前后获得了九顶“桂冠”:右倾机会主义、投降主义、


  反党、托陈取消派、叛徒、反共产国际、间谍,成为中共党史上的著名反派人物。


  陈独秀革命一生,死后受此殊荣,与毛泽东的陈独秀观有着很大关系。


  我在拙著《天下第一刊:〈新青年〉研究》中,曾提到毛泽东从青年时代到延安时代对陈独秀都有崇高评价,“至于毛泽东日后对陈独秀的评价与日俱退,到底是他对陈氏有新的认识,还是个人崇拜意识作祟:自己的谱摆得越大,对先驱者评价就越低。”2008年5月在安庆召开的“陈独秀社会主义思想学术研讨会”上,叶尚志老先生对我的这个观点表示赞成,并希望讲清毛对陈的评价为什么会“与日俱退”。我愿在本书中努力完成叶老交给的历史命题。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将毛的陈独秀观略作梳理。毛随着他自己的经历与地位的变迁,对陈独秀有个由仰视,到平视,到俯视乃至鄙视的过程。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看书,看《新青年》;谈话,谈《新青年》;思考,也思考《新青年》所提出的问题。”由“言必称康(有为)、梁(启超)”转向了“言必称陈(独秀)、胡(适)”,并模仿《新青年》创办《湘江评论》。《湘江评论》创刊之际恰逢陈独秀在北京被捕,毛非常震惊,创刊号上最重要的文字就是他写的《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文中盛赞陈是“思想界的明星”,甚至高呼:“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圣至高的精神万岁!”毛与斯诺在延安窑洞聊起他漫长的革命历程,还承认:“当我在北大的时候,他(陈独秀)给我的影响也许比那里任何人给的都大。”


  建党之初,毛泽东曾一度当过陈独秀的秘书,他已由追星族走近了陈独秀。大革命时期陈曾阻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些毛自视甚高的宏文的发表。毛不免对“老头子”心生埋怨,怨他“不把共产国际的命令给党的其它领导人看”,“不和我们讨论这些命令”,没有设身处地去体谅陈独秀对共产国际的命令心里不服组织上服从的无奈境况,事后甚至议论陈是“彻头彻尾的独裁者”。心气甚高的毛泽东,此时或已由仰视而平视陈独秀了。


  不管红太阳是怎么升起的:是历史选择了毛泽东,还是毛泽东改写了历史?这不是本书题中应有之义。现实是1935年遵义会议之后,毛泽东成了中共实际上的最高领袖。到延安时代,毛终于有暇顾及未来如何写党史,和斯诺的谈话与其说是追叙“一个共产党员的由来”,不如说他有志于重写一部以他为中心的中共党史。此时他已高居宝塔山俯视中国大地,陈独秀也在他俯视的视野之中。虽没忘怀陈早年对他的影响,但他已附和斯大林的调子将中国大革命失败的责任推之于陈独秀,甚至说陈是反面教员,是“不自觉的叛徒”。1937年到1938年,苏联“斯大林正在雷厉风行地反托派”,延安的王明、康生立即造谣污蔑陈独秀为托派加汉奸,甚至是“每月拿日本三百元津贴的日本间谍”。立即有王星拱等社会名流“为正义、为友谊,均难缄默”,投书各大报纸,为之辩诬!过去的看法,王明、康生的行经似乎与毛泽东无关,甚至有违毛的旨意。但仅从1938年3月《七月》(月刊)上发表的毛泽东《鲁迅论》,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毛在《鲁迅论》中说:“(鲁迅)他在1936年就大胆的指出托派匪徒的危险倾向,现在的事实完全证明了他的见解是那样的稳定,那样的清楚。托派成为汉奸组织而直接拿日本特务机关的津贴,已是很明显的事情了。”如今真相大白,1936年7月《文学丛报》(第4期)和《现实文学》(第1期)同时发表署名“鲁迅”的《答托洛茨基派的信》,冯雪峰代笔的,鲁迅认为“一点也不像”他的语气。那么到底是谁叫冯雪峰“代圣立言”的?那“大胆的指出托派匪徒的危险倾向”的观点是出自冯的创造还是另有来头?有待发掘史料另作研究。人们只知道冯当时是中共尤其是毛泽东与鲁迅之间的重要桥梁,只知道毛借用鲁迅的名义说事,与王明、康生的观点没根本区别,而且王、康的言论也绝非什么个人行为。


  值得庆幸的是,建国前毛泽东曾有两次对陈独秀稍微公正点的评价。1942年3月30日,毛说:“在五四运动里面,起领袖作用的是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虽然不上街,但是他们在其中奔走呼号,做了许多事情。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


  1945年在“七大”预备会议上,毛又说:


  关于陈独秀这个人,我们今天可以讲一讲,他是有过功劳的。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他与周围的一群人,如李大钊等同志,是起了大作用的。我们那个时候学习作白话文,听他说什么文章要加标点符号,这是一大发明,又听他说世界上有马克思主义。我们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学生。五四运动替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那个时候有《新青年》杂志,是陈独秀主编的。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头有一部分进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一群人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由他们集合起来的,这才成立了党。我说陈独秀在某几点上,好像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做了启蒙运动的工作,创造了党,但他在思想上不如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在俄国做过很好的马克思主义的宣传。陈独秀则不然,甚至有些很不正确的言论,但是他创造了党,有功劳。普列汉诺夫以后变成了孟什维克,陈独秀是中国的孟什维克。


  姑且不去计较“总司令”这种比拟确不确,也不去辨析陈独秀是否发明了“标点符号”,也不去细论陈独秀与普列汉诺夫的异同,更不去深研“五四”运动与中共创立的关系,这里至少承认陈的两大功勋:其一、“五四”思想启蒙,其二、创造了(中共)党。但此时的毛泽东大有“粪土当年万户侯”,乃至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气势。陈的那点功劳,如今得由毛审时度势,说能讲就讲,说不能讲就不讲。大有民谣所云:“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味道,强调的是说者的权威。或许由于陈生前不仅拒不认错,而且对“延安派”,多有恶评,毛那“指点江山”的文字,长期秘而不宣,直到他去世后的1980、1981年分别在《党史研究》和《人民日报》上发表(此当为胡耀邦呼唤思想解放的结果)。


  建国后,毛泽东一代雄主地位的确立,他更有“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情。“创造了党”的陈独秀也被视为“俱往矣”的行列,毛对他评价真是每况愈下,而走向全盘否定。


  一是“著名的大叛徒”、“阶级敌人在党内的代理人”。1955年1月,毛泽东在《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问题的报告》上加了一段话,其中写道:“我们党内曾出现过陈独秀、张国焘等著名的大叛徒,他们都是阶级敌人在我们党内的代理人,我们曾经进行严肃的斗争驱逐了这些叛徒”。


  二是“坏人”。1955年3月,毛泽东在中共全国代表会议上批判高岗、饶漱石时说:“没有托洛茨基,没有张国焘,没有陈独秀,还不是也行吗!这些都是坏人……没有你,地球就不转了吗?地球还是照样地转。”


  三是“不愿继续革命的人”。1955年10月,毛泽东说:“本人也有不愿革命的,比如陈独秀不愿继续了,张国焘不愿继续了,高岗、饶漱石不愿继续了,那是极少数的。大多数人是愿意继续革命的。”


  四是“不可救药的人”。1955年10月,毛泽东说:“像托洛茨基那种人,像中国的陈独秀、张国焘、高岗那种人,对他们无法采取帮助态度,因为他们不可救药。还有像希特勒、蒋介石、沙皇,也是无可救药,只能打倒”。


  五是“反面教员”。1956年4月,毛泽东说:“我们有很多反面教员如日本、美国、蒋介石、陈独秀、李立三、王明、张国焘、高岗。”同年8月,毛泽东又重申前说。


  六是“反革命分子”、“分裂派”、“是敌我矛盾”。毛泽东说:“我们对待这种犯思想错误的人,跟对待反革命分子和分裂派(像陈独秀、张国焘、高岗、饶漱石那些人)有区别。陈独秀也有政治纲领,但他搞托派,搞分裂,在党外搞反党活动。”1959年8月,毛泽东在庐山会议讲话中说:“现在的彭、黄、张、周的问题,就有许多人感觉惊奇。……他们有两面性。一面,革命性,另一面,反动性。直到现在,他们与叛徒陈独秀、罗章龙、张国焘、高岗是有区别的,一是人民内部矛盾,一是敌我矛盾”。


  毛泽东的这些言论实则是他“文革”中所谓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理论的先声。“继续革命”理论的核心内容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继续”。与“文革”中以非常手段定刘少奇“为叛徒、内奸、工贼”一样,他给陈独秀加了种种“桂冠”,毫无依据地将之与蒋介石、沙皇、希特勒、美帝、日寇等混为一谈,难道不正与那所谓“两个继续”的理论在逻辑上打通了吗?


  到“文革”中的1971年,毛泽东更大讲特讲所谓中共五十年历史上的十次“大的路线斗争”,对犯了所谓“错误路线”的十大领袖的集中批判已达到了顶峰:“犯了大的原则错误,犯了路线、方向错误,为首的,改也难。历史上,陈独秀改了没有?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张国焘、高岗、饶疏石、彭德怀、刘少奇改了没有?没有改。”如今众所周知,十大错误路线的领袖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冤案,有的已经平反(如瞿秋白、彭德怀、刘少奇),有的正在呼吁平反(如陈独秀),有的也还要重新审视。十大路线斗争的神话早已破灭。“文革”对国家对人民而言,是史无前例的劫难;对毛泽东而言,则是史无前例的造神运动:对毛的“个人崇拜被鼓吹到狂热的程度”。有趣的是毛自己就是那场造神运动的总设计师。晚年毛泽东仍富有浪漫主义幻想:对外成为“马列主义的顶峰”、“世界(尤其是第三世界)革命的领袖”,“要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全球”;对内不仅要当党、政、军的缔造者和“伟大领袖(统帅、导师、舵手)”,而且是“十大路线斗争”中战无不胜的英雄、真理的化身: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作为中共的缔造者与前期领袖的陈独秀的历史存在,显然成了毛要当党的缔造者的历史障碍。更何况毛泽东夺取政权之前反对“由一党一派一阶级来专政”,夺取政权之后“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至公开承认:“‘你们独裁’。可爱的先生,你们说对了”。实则国共都是“以俄为师”,都是仿行列宁、斯大林式的“专政”。毛泽东晚年说自己是“秦始皇加马克思”(按,有人说应当是“秦始皇加斯大林”)。


  而陈独秀晚年则不遗余力地批判苏联的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理论:


  不幸十月以来,轻率的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以独裁代替了民主。民主的基本内容被推翻,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的空洞名词,一种抵制资产阶级民主的门面话而已。


  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剂,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式官僚政权。决不能创造什么社会主义。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


  一班无知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更加把独裁制抬到天上,把民主骂得比狗屎不如……把现代变成了新的中世纪。


  陈独秀是在严厉地批判斯大林主义,其批判锋芒岂止于斯大林?


  “道不同不相与谋”。上述两点,或许正是毛泽东对陈独秀的评价与日俱退的根本原因。人民期待着毛泽东“修中国历史”时,讲一讲陈独秀的功劳,恢复他的历史真实面貌。结果是恰恰相反,建国以后尤其是“文革”中陈独秀被毛泽东说得一无是处。


  冯友兰临终说,毛泽东“在几十年中,他兼有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谓‘君、师’的地位和职能。”他将毛泽东思想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一、新民主主义及以前阶段,二、社会主义阶段,三、极左思想阶段。他说:“毛泽东思想发展的三个阶段,其性质是大不相同的,第一阶段是科学的,第二阶段是空想的,第三阶段是荒谬的。”如此说来,毛泽东晚年的陈独秀观,当属“荒谬”之列。


  如果说冯友兰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勇,却毕竟是书生之谈。而杨尚昆作为亲历者,他的话就更见证实性。


  杨尚昆曾说:“毛主席这人,他全部是在矛盾中活下来的。但是基本的是要保存他这个权,所以历史上谁反对了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例如瑞金时期,“反毛反得最厉害的是任弼时”。“毛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还在讲,最后在中共苏区剩下的一个反对他的就是任弼时。”杨估计“任弼时如果他不是,‘文化大革命’也非整死不可。”因此不难想象,秉有九牛不回犟脾气的陈独秀如果活到建国初期,他的处境未必比王明好(王明当时还是中央委员,并允许两度去苏联治病);如果活到“文革”,他的遭遇未必比刘少奇好(刘少奇虽是“文革”最主要对象,他毕竟还有检讨的姿态),真不知他会以何等方式离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


  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逝世于江津时,各方尤其是中共反映冷淡。静尘曾有文鸣不平说:“假使陈独秀在十年或二十年前,噩耗传来,无疑将引起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大冲动;可是这个时候,他的死不过像一片小小的瓦片投到大水里,


  只在水面上略略掀起几圈微波。死非其时,这情景对于一位怪杰的陨落是最凄惨不过的。”联系到“文革”众多开国元勋尤其是刘少奇的悲剧,我不得不信服高语罕所云:


  独秀先生是一个东西南北到处为家的人,自然也是抱着“到处青山能埋骨”的见解。他今天安息在这里,真可谓“得其所哉”!就他的怀抱、他的遭际以及他对于时局之展望来说,此时撒手而去,也是恰到好处。


  四、胡适:无地可自由


  胡适与前述几位不一样,他活到了1962年,真的有幸隔岸观火地见识到中共是如何善待胡适的。


  1948年末,中共部队已兵临城下,包围北平。身陷围城中的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何去何从?传说共产党的广播电台已经宣布任用胡适做北平图书馆馆长了。胡适听了之后,微笑地回答:“他们会用我吗?”1948年12月16日胡适只带了一部16回本的《石头记》钞本和《山海经》稿本,就偕夫人江冬秀乘专机飞到了南京。第二天(12月17日)便是北大校庆纪念日,也是他的生日。这天他至少有三个重要活动,一是出席北大校友会举办的“北大五十校庆大会”,二是出席蒋介石夫妇在官邸举办为他祝寿的宴会,三是与美国大使司徒雷登进行长谈。在校庆会上他流泪痛责自己是“弃职的逃兵”,在寿宴上他对蒋氏夫妇心存感激,对司徒雷登他含泪进言,说服美国“帮助蒋氏”。仅此也就不难了解胡适当时的立场。


  接踵而来的是,12月25日中共宣布了四十三个头等战犯的名单。1949年1月26日新华社电称:许多学生和教授认为战犯名单应包括战争鼓吹者胡适、于斌和叶青。1949年8月14日毛泽东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再评美国白皮书)中说,胡适是美帝主义和中国反动政府控制极少数知识分子中的头一个代表人物。


  1954年10月至翌年8月底,毛泽东从反对《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唯心论入手,发动了一场“胡适思想批判运动”。被视为文艺工作“总监”的周扬再次充当了“鸣鞭”者的角色,他在动员报告《我们必须战斗》中称胡适“是中国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思想最早的、最坚决的、不可调和的敌人”。中国科学院、中国作协联席会议,推选郭沫若、茅盾、周扬、潘梓年、邓拓、胡绳、老舍、邵荃麟、尹达9人组成委员会主持运动。自12月29日起共举行21次讨论会,在全国范围内发表批判文章300万字以上,仅三联书店所编《胡绳思想批判》论文汇编8辑,收文就有196万字,包括哲学、政治、历史、文学、考据学、红学等诸多领域。


  大陆对胡适的这场大清算,引起了胡适的极大关注。他几乎是无一遗漏的收集并阅读这些批判文字。胡适拿着大陆胡适思想批判计划,“端详许久,不禁笑逐颜开,心中释然”,不无得意地说:“这张单子给我一个印象,那就是纵然迟至今日,中国共产党还认为我做了一些工作,而在上述七项工作中每一项里,我都还有‘余毒’未清呢!”他在答台湾“自由中国之声”电台访问时说,中共之所以要清算他原因有两点:


  第一,我提倡自由,我一生主张: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人民必须享受思想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发表思想的自由(就是言论的自由)。这都是共产党统治之下绝对不容许的,因为共产党最怕的是自由,所以我的自由主义是共产党认为最危险的敌人。这是第一点。


  第二,我提倡怀疑,我一生反对武断主义,反对一切教条主义。我相信一个主义独立的人,对于一切思想、一切主义、一切信仰,必须先怀疑而后可以相信,必须仔细考究而后可以相信。我到处宣传科学大家赫胥黎(Huxley)的话,我们“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对于一切信仰,必须说:“拿证据来”,凡是禁不起怀疑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共产党要人人做“马列主义”的奴隶,只许信仰,不行怀疑。所以我的怀疑主义是共产党的一个大敌人。


  这当然是胡适隔岸观火的“大胆假设”。对于大陆知识分子,尤其他当年的朋友或学生参与清算胡适的行为,胡适也有类似阿Q自慰般的大胆假设:


  在共产党统治之下,不但没有说话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人人都没有说话的自由。


  大陆上有些文人学者发表文字清算胡适的思想,都是大陆上没有不说话的自由的铁证。我一百分同情这些可怜的人,可怜他们没有不说话的自由,我一点不怪他们。


  我不但不怪他们,我还有感谢他们--感谢他们在铁幕里替我宣传我的思想。(按,胡甚至说:清算“胡适思想”,等于温习胡适的书。)


  1955年1月3日,胡适在一封信中说:“俞平伯之被清算”,“实际对象是我--所谓胡适的幽灵!”“胡适的幽灵是搞不清、除不尽的。”


  1955年12月31日胡适开始写《四十年来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留下的抗暴消毒力量--中国共产党清算胡适思想的历史意义》。可惜这份另类文献终未写完。


  有趣的是,1949年以后,胡适与毛泽东却时不时念叨着对方。胡适晚年与唐德刚说:“共产党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还是毛泽东。”在他的日记与谈话中还时时提到毛泽东。1951年5月17日,还是在日记中写道:


  毛泽东依据了我在一九二○年的“一个自修大学”的讲演,拟成“湖南第一自修大学章程”,拿到我家来,要我审定改正。他说,他要回长沙去,用船山学社作为“自修大学”的地址。过了几天,他来我家取去章程改稿,不久他就南去了。


  胡适1920年1月15日记载:“毛泽东来谈湖南事。”毛泽东原拟用“工读互助团”,是采纳了胡适的意见才定名为“自修大学”。毛泽东这年7月7日回长沙,7月9日通报胡适:“适之先生,在沪上一信,达到了么?我前天返湘。湘自去张,气象一新,教育界颇有蓬勃之象。将来湖南有多点须借重先生,俟时机到,当详细奉商,暂不多赘。此颂教安。”这是张明信片,现存胡适北京故居(今为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存件,1584号”。“沪上一信”,不见于存件。毛胡通信不只一两次。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记载:


  1959年12月26日


  (胡适)先生说:“毛泽东在湖南师范毕业后到了北平,他和五个青年上书于我--这封信,我是交给竹森生的弟弟竹垚生保管的。在抗战期间,放在上海,竹垚生怕生事,把它烧掉了。”


  同一天,胡适还与他谈起毛到北大图书馆谋事的真相:


  胡颂平问:“毛泽东进北大图书馆工作,是他的丈人带进去的吗?”先生说:“不是。……当时北京有个工读辅助会,他先在辅助会工读,很苦。”胡颂平问:“是否先生介绍他进图书馆?”先生说:“不。当时章行严当图书馆馆长,李大钊当主任。章行严是湖南人,大概是章和李大钊两人把他介绍进去的。他管理报纸阅览室,每月八块钱,那时八块钱也可以过活的。”


  毛泽东1936年在延安窑洞与斯诺谈起此段往事,不无感慨:


  我的职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在那里来阅读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头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等,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都是些大忙人,没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话。


  有人对毛的这段经历过度诠释,认为他从那时起种下了对知识分子的仇视情结。其实青年时代的毛泽东“非常敬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毛泽东不仅办“自修大学”,他之“驱张”(驱逐军阀张敬尧)、不去法国留学等等都借重胡适而行。1919年7月20日胡适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挑起问题与主义之争。9月1日,毛泽东在湖南制定和发布了《问题研究会章程》,一口气列了大小一百四十多个需要研究的问题,表示对胡适的响应。直到1945年7月1日,六位国民参政员从重庆到延安访问,毛还请其中的傅斯年“代问老师胡适好,代问同学顾颉刚好。”胡适曾将这政治家的策略话语,视为“感念旧好,不胜驰念”,于是1945年8月24日致电毛泽东,希望他“痛下决心,放弃武力,准备为中国建立一个不靠武装的第二大政党”,以“和平奋斗”的方式解决中国问题。直到晚年胡适还说:“我在电文里用严肃而诚恳的态度央求他……当然,他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回音。”其实解放战争的炮声与五十年代的批胡运动就是毛对胡最响亮的回答。



  早在1939年毛就欲“在另一时间”对胡适“整个思想系统上的错误”进行批判。但在五十年代批胡高潮中,毛一方面制止全盘否定改良的幼稚倾向,一方面说胡适对新文化运动的贡献以后可以说一说,现在不必多讲(有如说将来修中国历史,还有讲到陈的功劳),同时毛泽东又分别委托曹聚仁、周甦生,转达胡适希望他“回大陆看看”。说是:“我们尊重胡适先生的人格,我们反对的不过是胡先生的思想。”胡适回绝了毛的好意,说是:“没有胡适的思想就没有胡适。”这就引出了毛泽东1956年2月在怀仁堂对知识界代表的一席话:


  胡适这个人也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批判嘛,总没有什么好话。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煞,应当实事求是。到了21世纪,那候,替他恢复名誉吧。


  “到了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果然言中了。其实尚未到21世纪,胡适的名誉在海峡两岸就与日俱增。不过,恰如这个句子没有主语一样,“替他恢复名誉”的主人是历史,而非某派某人之力。因为还没有到21世纪毛泽东自己就被自然辩证法带走了。毛泽东在生时不仅没替胡适恢复名誉,而且1957年将胡适留在大陆的儿子胡思杜打成了右派。胡思杜虽在报纸上发表了《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与父亲划清了界限,称父亲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仍难解脱,终因绝望而自杀。这大概是对胡适“顽固”表现--不“回大陆看看”的报答吧。


  富有戏剧性的是,几乎与大陆批胡运动同时,台湾岛上也宣布胡适为“思想界的敌人”,也掀起了一股“围剿胡适”的狂潮。胡适泰然处之。1961年7曰26日他抄录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绝句,送给在狱中过65岁生日的雷震(《自由中国》主编)。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恰反映了胡适晚年的心境。1962年2月24日,胡抱病主持台湾的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在酒会上他又谈起一个永恒话题: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他以异样的语调,激动地说:“我去年说了25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不知是无奈的自嘲还是风趣的反讽。他的身子随着刚落的话音,轰然倒下,再也没起来。像一个倒在沙场上的战士,他用生命书写着一个凝重的历史遗嘱。在无地自由的国土上呼唤着自由。


  25日晨,蒋介石派张群代表前往吊唁,并亲书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3月1日,公开瞻仰遗容,瞻仰者约4万人。3月2日公祭,一百馀团体、两万馀人参加。灵柩上覆盖北大校旗。灵柩暂居南港“中央研究院”,自发送葬路祭者达30馀万人。10月15日,安葬于台北旧庄墓园。毛子水用白话撰的墓志铭别具一格:


  这是胡适的墓。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至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来源:炎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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