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到安庆古玩城闲逛。一本线装册子，吸引了我。我一把攥住册子，一边和卖家讨价还价。经过一番“拉锯”，册子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这本册子，木刻、线装、十行、单鱼尾，计十八开，既无版权页，也没有发行日期，按现在的标准，是典型的“非法出版物”。让我不忍释手的是书名，叫《安庆拒约社劝人不用美货说帖》。这十三个字，我似曾相识。 那是2019年10月9日，原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北京党史》主编陆兵先生，向安庆市陈独秀墓园管理处捐赠了两册《安徽俗话报》，我是见证人之一。当时，我临阵擦枪，补了功课，依稀记得《安徽俗话报》里，有相涉美货的文章。 果然，在《安徽俗话报》21—22期合刊的电子版目录里，发现了《奉劝中国的众同胞不买美国的货物》一文。我没有阅读正文的权限，便向安庆市委党史研究室的方庆寨、汪忠民求助。不一会儿，两位专家给我发来了《安徽俗话报》全套电子版。 《安徽俗话报》是陈独秀1904年3月31日在安庆创刊的，当年夏天，社址迁往芜湖。从《安徽俗话报》电子版看，共出了22期。其中21—22期是合刊本，也是终刊本，时间定格在1905年9月13日。 《安徽俗话报》的停刊，有多种说法。据房秩五老人回忆，是因为刊登了一条外交消息，触怒了英国在芜湖的领事，在清政府和英国驻芜湖领事的干涉下，芜湖地方官府下令关闭了《安徽俗话报》。汪孟邹在《亚东简史》中说，是陈独秀到安徽公学，以教书者的身份搞革命而中断了。上海社科院研究员任建树认为，《安徽俗话报》的停刊，是陈独秀应章士钊之邀，到上海参加暗杀团而终止。 安徽大学教授沈寂采信陈独秀在第19期上写的《本报告白》：“只恨去年十月，因为出了一件古怪事，耽搁了三个多月没有出版，一直到今年二月间，才把去年十月十五的第16期印出来。”沈寂认为陈独秀说的“古怪事”，就是《安徽俗话报》揭露了列强对中国的侵略行径和狼子野心。 虽然说法不一，时段不一，实则因因相袭。沈寂认为列强的忌恨，是《安徽俗话报》停刊的主要原因。而汪孟邹、任建树的“革命”说，则指出陈独秀由康党到乱党到反帝反封建斗士的修炼，是停刊的原因所在。而在我看来，《安徽俗话报》最终停刊的导火索，会不会是《奉劝中国的众同胞不买美国的货物》这篇文章呢？ 《奉劝中国的众同胞不买美国的货物》一文，占据了21—22期《安徽俗话报》三分之一的篇幅。正文第一段讲中国人到美国做工的缘由；第二段讲美国人为什么反对华工到美国；第三段分析了美国工人的生活现状；第四段揭示了美国设立禁止华工条约的缘起；第五段是美国禁止华工条约期满后，逼迫清政府续约的内幕；第六段披露了满清政府钦差大臣在中美谈判中的窘境；第七段剖析美国禁止华工条约的再度续约，对中国人民的危害；第八段列举抵制美国禁止华工条约的具体办法；第九段是抵制过程中的注意事项；第十段号召中国人民要众志成城打持久战。附录则是抵制美货的清单，涉斜纹粗细布、绸绒呢布羽毛、面粉、香烟、肥皂、药料、杂货等七个类别计367个品种。 如果说《安徽俗话报》刊载的《赴美赛会登岸情形的日记》《今日洋鬼子昨日圣明君》像一颗颗手雷，那么《奉劝中国的众同胞不买美国的货物》一文，更像是一枚重磅炸弹、一套完整的作战指南。试想，1903年10月的一条外交消息便能触怒英国在芜湖的领事，导致《安徽俗话报》三个多月的停摆，那么《奉劝中国的众同胞不买美国的货物》这套组合拳，列强们怎么会束手无策、善罢甘休呢？ 抵制美货的浪潮，从广州、上海、南京、宁波迅速蔓延到全国。作为通商口岸的安庆，也汇入其中。可是，安庆的大事记却“惜墨如金”，除了“1905年6月5日，商会于义渡局集会，抗议美国虐待华工，决定不用美货”这段文字外，再无它载。 安庆博物馆副研究员宋雁，和我同为市政协文史委员。她常常说起高祖宋玉田，是安庆义渡局的创设人，也是安庆商务总会的第一任总理。按照宋雁的说法，安庆大事记中的商会、义渡局这两个关键词，均和宋玉田相涉。莫非宋玉田就是安庆抵制美货的首倡之人？不过资料阙如，难以为考。宋雁又告诉我，列入安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宋玉田墓”，是根据“前清诰授中宪大夫宋公玉田之墓”而命名，宋玉田的大名叫宋德铭，玉田是宋德铭的字。 顺着宋德铭这根“藤”，很快就摸到了“瓜”。安徽大学历史系解建芸的一篇论文，叫《1905年安徽地区抵制美货运动》，论文中引用了《申报》的四篇报道。 1905年7月18日载，安庆商务总会致电上海商会：美国虐待华工波及士商，全国都在响应，皖省也应尽抵制义务。如有美人虐待华工图说、歌曲，请代购三千张，经同美货各名单寄皖，该价若干示悉又本会寄缴不误。 1905年7月26日载，7月6日，安庆商务总会在义渡局首次集议，由宋德铭演说美约的种种苛待情形，士商均义形于色，随即提议不用美货为抵制之策，函致各水客不办美货，并议定不用美货章程十余条；7月13、14日，安徽武备学堂将美禁华工原由及美货牌号刷印招帖数千张，遍黏通衢，并分致各内地；7月20日，城东门外皖江阅报社同人特别写了“本月十八为实行不用美货之起日，诸君购物时务乞留意是幸”二十五字，贴在东门外市口。 1905年8月23日载，8月7日，学界在清节堂议创拒约社；8日，皖省商界学界在救生局集议不用美货，11、12日遍发传单；14日，拒约社在明伦堂召开第二次大会，由葛觉生、胡懋旃等登台演说，号召抵制活动宜坚持到底，并提出“亟兴工艺以备抵制之法，将来不独可以不用美货”。 1905年10月25日载，8月24日，皖省商学两界及拒约社同人，遍发不用美货传单。同日，皖垣布业绸庄二十多商户，在西门外太平寺集议不销美货；26日，皖省商学两界再开大会集议拒约办法。同日，煤油、洋货、纸店、药材四业同在南门药王庙集议，并邀请拒约社成员演说；10月19日，皖省商学两界在明伦堂又开特别大会，由拒约社王舒君、武仲英、王浩如、王肖石等登坛演说、担任督查。 果然，宋德铭就是安庆抵制美货的始作俑者。宋德铭把抵制之火，从商界烧到了学界、士界，催生了像阅报社、拒约社这样的群众社团，进而融入了中国近代史这场反帝爱国运动的洪流。而我购得的《安庆拒约社劝人不用美货说帖》，便是这场运动的铁证。 《安庆拒约社劝人不用美货说帖》开篇就喊：“哎呀，不好了，我们中国的人，将来没有地方吃饭了……”一下子就把人流吸引过来了。“现在有一件顶无理、顶不平的事，丢了我们全国的面子，断了我们全国的财源，说起来叫人牙齿都咬断了，肠子都涨裂了”，这一口的黄梅腔，让路人越聚越多。说帖的颠末，还披露了华工冯夏威为拒约而死的原由，更是火上加油。 说帖把《奉劝中国的众同胞不买美国的货物》中的文字，串成通俗易懂的段子。说到底，就是和美国人重新立约，把欺负我们的条款统统去掉，才会照旧做生意。如果办不到，无论他们的货怎么好、怎么巧、怎么赊欠，我们就是两个字，不买！《安徽俗话报》摆上了人们的厅堂案头，而安庆拒约社的说帖，则布遍了安庆的街头巷尾。 在这场抵制美货的运动中，《安徽俗话报》成了安徽的领头纸媒，从每期的1000份，飙至3000份的印量。《安徽俗话报》通过阅报社、拒约社的推波助澜，把社会各团体、各阶层动员起来、组织起来，发挥了强大的舆论力量。 这场星火燎原的抵制运动，最终遭到了列强和满清政府的联合绞杀。不过，安庆人在这场反帝爱国运动中迸发出的铁血精神，在历史上留下了夺目的一笔。(素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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