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

2019-10-14 09:58| 发布者: 多声| 查看:10722| 评论: 0|原作者: 台静农|来自: 《台静农全集》之《龙坡杂文》

摘要: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徽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 ...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徽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纯)医师已先在此开设一医院,他又是我在青岛山东大学结识的好友。家父也因事在江津,我家却住在下流白沙镇。这一年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行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主其事者老舍兄约我作鲁迅先生生平报告,次日我即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即去仲纯的医院,仲纯大嚷“静农到了”。原来仲甫先生同家父还有几位乡前辈都在他家,仲甫先生听家父说我这一天会由重庆来,他也就在这儿等我。这使我意外的惊喜,当他一到江津城,我就想见到他,弥补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现在他竟在等着见我,使我既感动又惊异。而仲甫先生却从容谈笑,对我如同老朋友一样,刚未坐定,他同我说:“我同你看柏先生去”,不管别人,他就带我走了。 


  柏先生名文蔚,字烈武,安徽寿县人,满清末年与仲甫先生同在芜湖安徽公学任教,此校为当时“革命活动之中心及文化运动之总汇”(郅玉汝《陈独秀年谱》)。仲甫先生带我走进柏先生住的小旅馆,他正在伏案挥毫为人家写对联。我在小学时,就知道他是寿县起义元勋,今已英雄老去,伟岸长髯,用红线绳扎起,戴僧帽,有江湖道士气。当辛亥革命成功,柏先生任安徽都督,仲甫先生为秘书长,不过半年时间,宋教仁被杀,北洋军阀掀起极大的反动压力,柏先生被免职,而仲甫遂亡命上海,以文字鼓吹新思想,办《新青年》,然后去北大任文科学长,五四运动时散发传单被拘留了两个多月。再回到上海更积极于政治行动,一九三三年被捕入狱,一九三七年八月因抗战获释。此二十多年中柏、陈两先生没有机会相见的,这次柏先生来江津,想是特来访老友的,我也有幸一见“寿春倡义闻天下’(仲甫诗)的老将,得谢仲甫先生。 


  仲甫先生在江津城定居之后,我们父子约他来白沙镇看看,江津到白沙的水路约三小时。这一天我们父子到江边等他,独自一人来没有他的女伴。我家住在江边柳马冈一栋别墅小洋楼,是租邓燮康君的。晚饭后,我们父子陪他聊天,他谈笑自然,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像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我一时想起他少年时的诗学,因问他,听说先生早年在龙眠山朝夕背诵杜诗,那作的诗一定不少。他听了笑了。于是我拿出纸笔来,他写了游西湖韬光与虎跑三首律诗,一首是与曼殊的绝句:


  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
  身随番舶朝朝远,魂附东舟夕夕还;
  收拾闲情沉逝水,恼人新月故湾湾。

  于是停下笔来,谈起这一诗的故实。某年他同曼殊、邓以蛰(邓仲纯三弟)自日本回国,船上无事,曼殊喜欢说在日结交的女友如何如何,而仲甫先生与邓以蛰故说不相信,不免有意挑动曼殊,开他玩笑,曼殊急了,走进舱内,双手捧出些女人的发饰种种绐他两人看,忽地一下抛向海里,转身痛哭,仲甫说来已经几十年前的事了,神色还有些黯然。 


  次晨,我准备纸笔,请他写字,因他早年喜欢书法,并用功于篆字。他以行草写了一幅四尺立轴,他说多年没有玩此道,而体势雄健浑成,使我惊异,不特见其功力,更见此老襟怀,真不可测。又写了一副对联,联文云:

  坐起忽惊诗在眼,
  醉归每见月沉楼。

  首句是明人诗,次句是他的诗,这是他早年集的,还没有忘记。题款称我父亲为“丈”,称我为“兄”,我们父子当时都说他太客气!其实他还大我父亲三岁,这是传统的老辈风范,而我却不觉有些惶悚。 


  仲甫的老友章士钊(行严),在一九一三年他在上海创《甲寅》杂志,仲甫参与其事,以精悍的文笔,抨击北洋军阀的反动,影响全国。可是一九二一年以后,他依附段祺瑞,为段的临时执政府的教育与司法的两部之长,恢复《甲寅》杂志由月刊为周刊,力倡以柳宗元文为模范,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以北京学生为政治腐败请愿,竟在执政府前横被枪杀,此一惨案,震动全国,而身为教育司法两部部长的章士钊,亦随此反动政权,一败涂地。 


  一九一七至一九三三年十五六年间,他们两人间在思想与政治方面,背道而驰,令人不可想像。直至一九三三年仲甫先生被捕,章士钊以法律家的观点,发表一篇精辟的长文,为仲甫申诉。郅玉汝的《陈独秀年谱》谓“被告方面延有章士钊、吴之屏、鼓望邺等律师五人代为辩护”,据我所知这是出于章的主动,非如一般情形由被告延聘律师。这看出两人不因多年相左,而失去旧日的交情,尤当患难之时,表现了平生风义。 


  抗战时,两人都到了重庆,仲甫住进医院,章士钊去看他,他向仲甫说:“你很好!我像小瘪三样。” 


  “你找弱男回来管管好了。” 


  “那更糟,越管越坏。” 


  弱男是清季名公子又是诗人吴彦复的女儿,章氏夫妇早不住在一起,他是有姨太太的。 


  陈、章两人结交的年代,一九○三年章与张继、何梅士在上海创《国民日报》,仲甫即亦参加,时陈二十五岁,章二十三岁。后两年又同在上海学习炸药以图暗杀组织。足见两人早年是朋友又是同志,后来分张,仲甫为追求他的理想,垂老入狱,犹孜孜于文字学研究。章则一失足,便掉进泥坑而不自拔。“小瘪三”是自嘲,也是对老友说真心话。“小瘪三”是上海滩的话,意思就是混了。 


  吾师沈尹默先生是仲甫少年在杭州时的朋友,后来又在北京大学同事,仲甫再回到上海后,他们两人大概就没有见面了。抗战后,沈先生到重庆时,仲甫已定居江津,又没有机会见面。 


  他们两人在杭州时正是年少,过的是诗酒豪情的生活,如仲甫诗云: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当时他有《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与《夜雨狂歌答沈二》两诗,“沈二”即尹默先生。这首“夜雨狂歌”,极瑰丽奇诡,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到海势蚴蟉。
  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
  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扁立玉狗。
  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
  竹斑未灭帝朽骨,来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东奔朝岣嵝,江上狂夫碎白首。
  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
  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
  黑风吹海艳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

  此诗作于一九一五年,明年办《新青年》,于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反封建,反传统,倡文学革命,实践了“笔底寒潮撼星斗”。 


  二十年后,两先生避地入蜀,虽不在一地,通了消息后,亦有倡和,先是仲甫“依韵和尹默兄”的五言古诗,末四句云:“但使意无违,王乔勿久待,俯仰无愧怍,何用违吝悔。”犹见此老磊落倔强之气。 


  后来仲甫先生有四首绝句寄沈尹默先生,沈先生也有和作。陈先生诗云: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毕竟“烈士暮年”,另是一种境界。“不辞选懦事丹铅”者是说他正在撰述的《小学识字教本》,此书至仲老逝世,仅完成十之八九。书至于“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云云,感慨尤深。 


  有次仲老要我将他的诗转寄给尹默先生,信笔谈到沈先生的书法,也可看出此老对于书法的见解,这当然是他早年的修养如同他的诗学,思想文章虽有激变,而艺术的趣味却未曾磨灭。现将仲老的信抄录于后,以存掌故:


  尹默先生住渝何处,弟不知,兄如知之,乞将答诗转去,为荷。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尊见以为如何?

  仲老晚年想写两部书,一是中国史,一是中国文字书,他给我的信曾说:“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而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故拟油印此表(《中国古史表》)以遗同好,免完全散失也。”这是他将旧作《中国古史表》托我交编译馆为之油印的信,就便提到他晩年要写出古史与文字的两部著作,这在平常谈话中也不止一次的说出他的志愿。他以为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的学术思想,有些乌烟瘴气,再不能让它继续下去毒害青年,这是《新青年》时代所未曾做到的,也就是他虽在衰病的晚年不能放弃的责任。书名《小学识字教本》者,以古人童年时初学习认字为“小学”,汉以后则以研究文字为“小学”,仲老之书以“小学”名有双关的意思。“教本”者,是为小学教师所用。自叙云:

  本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以字根及本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之基本形义,熟习此五百数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结合,而孳乳者也。

  这是极科学的方法,使两千年来的文化遗产,由芜杂而有体系可寻。尤其是下一代儿童能循此学习,当省却许多脑力。仲老在《新青年》时代摧腐推新,晚年犹为下一代着想,如此精神,能不令人感激。 


  当他计划写此书时,在重庆的北大老学生劝他将稿子卖给编译馆,他们知道此老生活只靠一二老友接济,其他馈赠,皆一概拒绝。而仲老接受卖给编译馆者,则为我当时在编译馆有些方便,如交出的原稿要改正与借参考书及向馆方有事接洽等等。但我不是该馆正式人员,而是沦陷区的大学教授被安置那里,没有工作约束,可自由读书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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